董仲舒沉吟幾聲,突然反問一句:“公主殿下,你明知長甯侯楊川更适合給太子劉據當老師,爲何偏要讓衛皇後尋我董仲舒?”
南宮公主輕笑一聲,道:“本宮也曾給衛子夫說過,讓她出面,請求劉徹給我大姐、大姐夫說一聲,讓楊川出任太子太傅,教導、輔佐太子劉據;
不料,衛子夫真是婦人之見,認爲楊川出身卑鄙,年紀又小,雖然因軍功和農桑稼穑之功而封爲大漢列侯,官職朔方郡太守,但畢竟沒什麽根基……”
有些話,說出來就十分的無趣。
就連董仲舒這般老賊聽了,也是連連搖頭歎息:“真乃婦人之見也。”
“一個奴隸出身的小子,在我大漢一步一步摸爬滾打三五年,便能封候拜将者,天下能有幾人?”
“要知道,大漢多少老将、名将如李廣之流,就算是做夢都在想着封侯之事,卻終究不能如願。”
“衛皇後,錯失良機啊。”
南宮公主卻笑道:“不過,以本宮看來,這也是衛子夫的聰明之處,她不願讓太子拜入楊川門下,便是存了拉攏讨好你們這些老派讀書人的心思,也許,也是她反複揣摩了劉徹的意思,方才下的決斷吧。”
董仲舒擺手:“不,這才是真正的蠢。”
老賊再一次喟然歎息:“若是在文皇帝、景皇帝時節,衛皇後此舉說不定是一招妙棋,足以在皇帝那裏讨得歡心,劉據的太子之位差不多也就穩固下來了。”
“隻不過,眼下的皇帝是劉徹。”
“老夫給他教過書,擔任過太子太傅一職,怎能不知咱們這位皇帝的胸懷與抱負?皇帝所思所想,是天下,是四海,是讓我大漢數十萬精銳橫掃天下,清除一切不穩定的隐患。”
“這樣的一位皇帝,可以說是千古難得一見。”
“不過,正是這樣的一位皇帝,他的心思比那大海還要深,比那昆侖之巅還要高而遠,這般摳摳搜搜、鬼鬼祟祟的行事,其實才會令他不喜。”
“老夫有一句肺腑之言,還請公主殿下選擇一個适當的時機轉告衛皇後,要想讓劉據的太子之位穩固不移,要麽,就讓他主動請纓,帶兵打仗,哪怕就算是将宮中的侍衛、宮人、宮女訓練成一支鐵軍,皇帝不僅不會生氣,反而會更加看好他。”
“要麽,就讓他安安靜靜的讀一讀書,種幾十畝田,在農桑稼穑之事上有所爲,這才是真正的無爲而無不爲。”
董仲舒一口氣将心中的話語說出來,登時覺得一陣神清氣爽,胸中那半肚子的不合時宜與憋悶,也終于一吐爲快。
他起身拱手:“公主殿下,老夫言盡于此,這便告辭了。”
南宮公主笑道:“不急不急。”
“董公,楊川我兒捎來一句口信,讓本宮好好招待你呢,怎麽能急着離開?”
說話間,老公主拍一拍手掌:“來啊,開席……”
……
兩個多時辰後,日落西山,薄暮降臨,董仲舒方才腳步踉跄的走出‘天府人間’,卻是被幾大碗‘楊氏十糧液’灌下去,醉得不像樣子了。
南宮公主極善飲,三五碗烈酒喝入腹中,隻不過讓她的面色微微酡紅,談笑風生間,頗多豪俠仗義之氣。
反觀董仲舒。
六十五歲的老男人,真不行了。
“楊氏十糧液,名不虛傳……嘔!”
在二三十名小婦人的簇擁下,董仲舒腳下發軟,走一步退兩步,隻能用‘東倒西歪’、‘醉意闌珊’來形容了。
“董公,請上車。”
爲首一名小婦人年紀略大,約莫三十幾歲的樣子,因爲肌膚白淨、豐腴,一時間也看不出具體年紀,唯一讓董仲舒滿意的,卻還是那個溫軟逼人。
“好,老夫這便上車,”董仲舒攬住那婦人的腰身,踉跄着爬上馬車,回頭笑問一句:“各位小娘子,可願與老夫出城一遊?”
小婦人們齊齊應一聲:“嗯!”
老賊的兩條膝蓋,不由自主的就是一軟,整個身子差點跌下馬車。
這莺莺燕燕、肥肥瘦瘦、白白淨淨、溫溫軟軟……的小婦人,偏生一個個身上散發着楊氏沐浴露的清香,令人不由得便浮想聯翩、想入非非啊。
“如此這般,老夫也闊綽一回,今日,天府人間的所有花銷皆由老夫包圓!”
“這個應該稱爲什麽?”
“是不是叫包場?”
二三十名小婦人齊齊點頭,脆生生的喊一聲:“是的,董公,便是包場。”
董仲舒仰天大笑,難得豪邁的一揮手:“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爲報傾城随太守,親射虎,看楊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鬓微霜,又何妨?持節龍城,何日滅豺狼?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哈哈哈,好一首江城子!”
“楊川小賊,老夫今日方才服了你狗日的,哈哈哈……”
一行人,足足有二三十輛極爲豪奢的馬車,載着董仲舒與那些小婦人,轟隆隆的向長安城外疾馳而去,果然卷起一股黃塵土霧,倒也頗爲壯觀。
這一幕,讓長安城的狗大戶和百姓人都看呆了。
自從南宮公主、陳阿嬌接手天府人間的生意後,不要說想帶裏面的那些小婦人‘出台’玩耍,就是言行舉止之間,若是動手動腳的也會被人打出屎尿。
不料。
天下第一大讀書人董仲舒,竟然能一次帶出來二三十名小婦人,簡直就……呸,老不羞的,臭不要臉!
尤其是張連、衛伉等纨绔惡少聽說後,更是嗤之以鼻,胡亂罵幾句髒話,卻無非是老不羞、臭不要臉、老東西豔福不淺。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吧。
唯有未央宮裏的那個男人,皇帝劉徹,聽着崔九面無表情的奏報,卻是感慨萬千,一臉的遺憾之色:“朕的親老師,果然威武!”
“崔九,回頭從内府那邊選幾樣滋補大藥給董公送過去,你說說,他都六十五歲的人了,能遭得住二三十名小婦人糟蹋?”
“可莫要鬧出什麽亂子來……”
眼瞅着一臉豔羨和向往的劉徹,崔九陰森森的補刀:“楊川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霍去病那憨貨聽到,覺得此爲至理名言,很多時候都要挂在嘴邊說幾次,陛下要不要聽聽到底是什麽話?”
劉徹老臉一僵,旋即哈哈大笑:“說來聽聽。”
說話間,他還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就像喜歡聽故事的孩童那般,正襟危坐,就差抓耳撓腮了。
崔九:“楊川曾經說過,這天下的小婦人,隻會影響拔劍的速度……”
‘噗’一聲。
卻是劉徹實在沒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噴出去,将案幾之上的好幾本奏章都給弄濕了。
“哈哈哈,楊川小賊這話說的!”
“還挺有道理啊?”
劉徹大聲笑了好一陣子,方才慢慢停歇下來,他用一塊純白面巾擦拭着眼角的淚水花子,笑罵:“怪不得去病兒自從回到長安後,便整日提着一把寶劍,就算是在前殿輪值之時,也不忘練習拔劍動作,看看,都是讓楊川小賊給糊弄的啊。”
崔九沒吭聲,默默退到一根廊柱邊靠着,緩緩閉上眼,似乎一下子就睡過去了。
劉徹往繡榻上一躺,使勁搓揉着額頭、眉心,有些疲憊的問道:“崔九,你說皇後讓董仲舒擔綱太子太傅,對還是不對?”
崔九冷冷反問:“哪位皇後?”
對崔九老賊的冷嘲熱諷,劉徹似乎早已習慣,故而,也不怎麽在意,隻是自顧自的說道:“自然是衛子夫啊,她昨日來見朕,說想給太子尋訪一位德高望重、品行端雅的大讀書人充當老師,這話裏話外的,說的可不就是董仲舒?
你看這事弄的,董仲舒是朕的老師,雖然明面上尚未敕封人家,可實際上,誰都知曉董仲舒乃是大漢帝師,本該位列三公,官拜太傅的,如今再讓人家去東宮當什麽太子太傅,可不就成笑話了?”
崔九緩緩睜開眼,很認真的問道:“陛下一直壓着,不讓董仲舒位列三公,因爲他的天人感應?”
劉徹點頭:“作爲一名老師,董仲舒無疑是咱大漢最好的老師,人品學問眼界,鮮有旁人能夠企及,他提出的大一統思路也是對的……”
“隻不過。”
“他所說的那個什麽狗屁天人感應,簡直便如楊川小賊所說,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神棍好吧?”
“董仲舒老賊!”
“楊川小賊……對了大長門,滿月兒……不對,阿嬌最近在瞎折騰什麽呢?天府人間那是什麽地方,她怎麽能跟着二姐瞎胡鬧!”
崔九從袖中摸出一卷絲帛之物,走上前去,雙手遞上:“這是阿嬌皇後最近一段時日的情形,請陛下過目。”
劉徹接過那一卷絲帛之物,打開後,隻看得幾眼就重新卷起來,随手往案幾上一丢,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這幾年來,阿嬌的脾氣也沒什麽變化,還是那麽要強,你說你一個皇後……
罷了,不說這個了。”
劉徹揉着眉心,響亮打了一個哈欠,突然問一句:“曹襄去朔方城問計楊川,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讓人問問,他如今到什麽地方了。”
崔九面無表情的說道:“平陽侯曹襄在去往朔方城的路上,偶感風寒,高燒不退,咳嗽不止,聽說已經卧床好幾天了。”
劉徹吃了一驚,愕然問道:“這麽大的事,你爲何不提早告訴朕?”
“曹襄病得重不重?”
“要不,派幾名禦醫過去,對了,記得多帶着好藥材,朔方郡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想要幾味藥材估計都很困難……”
然後,劉徹的話語慢慢低沉下來。
最終,沒聲兒了。
因爲,他發現自己說話時,崔九老賊竟然半眯着雙目,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這位皇帝發笑,讓他登時覺得有些不對勁。
劉徹登時便反應過來了:“好小子,連朕都敢騙?”
“讓曹襄裝病,是不是楊川的主意?”
崔九點頭:“陛下讓曹襄去朔方郡找楊川,本就存了讓楊川幫着籌備錢糧的事情,那兩個哈慫一個比一個鬼機靈,這種時候,桑弘羊墳頭上的草還沒長出來呢,你說說,他們敢露頭?”
劉徹沒好氣的罵一句髒話,恨聲道:“真是兩個廢物,朕不過就是想借機試試他們幾個少年人的治國理政之才能,你看看,還跟朕開始捉迷迷了?”
崔九突然歎一口氣,道:“問題是,你讓曹襄或者楊川擔綱大農令啊……”
劉徹冷笑:“屁大的一點人就想當大農令,要知道,那可是位列三公九卿的位置,就算朕将他們扶持上去,那麽一點屁本事,能坐穩?”
“當初,大姐和姐夫曾經反複叮囑,要朕不要急着給他們封官加爵,免得那幾個哈慫少年得志,缺了根基;看看,如今爲了一個大農令的官職,竟然跟朕玩裝病?”
劉徹側頭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既然如此,朕就陪陪幾個哈慫。”
“崔九,傳旨。”
“着令平陽侯曹襄爲大農令,位列三公九卿之尊,賞賜黃金三兩,絲帛兩匹,牛羊牲口各兩隻。”
“讓朱買臣去朔方郡當太守去吧。”
崔九難得一見的愣了好幾個呼吸,皺眉問道:“那楊川呢?他如今可是朔方郡太守啊?”
劉徹随口說一句:“那小子不是能得很麽?就給他一個……嗯,讓朕想想,咱大漢什麽官聽起來很大,但又沒什麽屁用……”
“好了,傳朕旨意,讓他與汲黯、司馬遷、東方朔、張湯幾人去給太子當老師吧,楊川教授他的算術之學,汲黯教授聖人之道,司馬遷教授史家之學,張湯教授大漢律例。”
“至于那個東方朔,嘿嘿,聽說那糟老頭子怪話連篇,最喜歡打自己的上司,那就讓他教授太子如何說話、如何打架鬥毆。”
“你看看咱們那位太子劉據,整日介抱着幾本狗屁聖賢書,言行舉止,無非是一副道學先生的正兒八經、道貌岸然;實際上,那小子隻要走出皇宮,就是一個比曹襄還要混賬的熊玩意!”
“你就說說,他哪一點像朕了?”
崔九頗有深意的看一眼劉徹,拱手問道:“那朔方郡的屯田之事呢?”
劉徹随口一句:“讓朱買臣去朔方當太守,負責修築北線長城,同時,讓他在賀蘭山以西、陰山以北再修幾座城池。”
“至于楊川,他長甯侯的封地不是就在朔方郡嗎?”
“爲了彰顯皇恩浩蕩,将他的爵位再加上一等……不,再加上二等,食邑兩萬三千戶,朔方郡屯田一切事宜,讓他總領着便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