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貴人等候老夫?”聽了那小婦人的話語,董仲舒微微一愣,随口問道:“誰?”
小婦人笑了笑:“先生進去就知道了。”
言畢,這小婦人竟自顧自的轉身便走,轉眼間,便消失在一大片假山、竹林和花圃之間,讓老賊張口結舌好半天,愣是沒說出話來。
他舉步向前,來到左手第三座石頭小屋前,輕咳一聲,拱手道:“請問,是哪位貴人在此?董仲舒冒昧了。”
石室内,一名婦人淡然說道:“董公,進來吧。”
董仲舒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伸出一手想要撚須,卻又覺得不太合适,便幹脆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道:“董仲舒、見過衛皇後。”
聽着石室内那婦人的聲音,赫然竟是衛子夫?
這個衛子夫,董仲舒自然是見過不止一次,故而,僅憑一句話,他便能分辨出來;問題是,你堂堂皇後,來到這天府人間……合适嗎?
不過想想如今的天府人間,實際上是南宮公主坐鎮,董仲舒倒也很快想清楚了。
也就是說,曾經的風月場,如今成了大漢權貴們遊戲之地。
董仲舒緩步走進石室,登時便覺得一陣溫暖如春的氣息,帶着一股幽香而清淡的沐浴露的味道,聞着就極爲舒坦,似乎每一個毛孔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一名甚爲清瘦的婦人端坐在繡榻上,正端了一碗清茶慢慢品味,兩隻細長而神光湛湛的眼睛,含着一絲喜悅和微笑:“董公遠道而來,本宮這廂有禮了。”
婦人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鄭重其事的對着董仲舒斂衽施禮,執的是規規矩矩的弟子之禮,也算是禮數周全了。
董仲舒拱手還了一禮,在右手案幾後落座,開門見山的問道:“衛皇後,何事?”
衛子夫親手給董仲舒倒一碗清茶,雙手奉上:“董公,這一碗茶,權當是本宮替太子劉據奉上……”
董仲舒‘哦’了一聲,将茶碗放下,正色道:“衛皇後,這一碗茶老夫……”
衛子夫擺一擺手,坐回繡榻之上,笑吟吟的瞅着董仲舒:“董公不必如此斷然拒絕,本宮此舉,其實也是平陽公主、大将軍衛青、南宮公主的意思。”
直接搬出自己的最大後台,讓董仲舒更加驚疑不定,忍不住苦笑道:“老夫是皇帝的老師,如今,豈能再做太子的老師?
輩分有點亂,此爲其一。
其二,皇帝若知曉此事,定然會多想,衛皇後,若是皇帝詢問此事,老夫該如何應答?”
衛子夫輕笑一聲,道:“皇帝的想法,自然是想給太子尋一位德高望重、冠絕天下的大讀書人爲師了;畢竟,作爲大漢儲君,陛下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嫡親長子能學有所成,能夠擔負起大漢天下、江山社稷之重任。”
董仲舒搖頭:“衛皇後,此事還須慎重考量。”
“這樣吧,老夫情願主動面見皇帝,請求爲太子劉據教一些聖人德行方面的學問,至于治國理政、駕馭文武百官的法子,卻還是要太子殿下親自請教皇帝,此爲穩妥之舉。
衛皇後,如何?”
衛子夫沉吟良久,幽然道:“莫非,董公也不看好太子?”
董仲舒搖頭,歎道:“非是老夫不看好太子,是衛皇後此舉不太妥當,皇帝爲太子尋訪天下一等一的大讀書人當老師,本來是沒什麽問題的,不過……”
老賊頓了頓,拱手向未央宮方向:“皇帝難道就沒說過,要給太子尋訪幾位老師?”
衛子夫端着一碗茶,慢慢飲着,目光閃動,也不知道在思量着什麽。
董仲舒也不着急。
老賊慢慢品咂着清茶,感受着那一絲淡淡的苦味過後,舌底生出的那一絲絲甜,以及炒制過的茶樹葉子,那一縷十分好聞清香,倒有點眼觀鼻、鼻觀心、心外無物的架勢了。
終于。
十幾個呼吸後,衛子夫突然開口:“董公乃我大漢最大的讀書人,對于此事……盡可教我;
我衛子夫出身卑鄙,祖上世世代代爲奴隸,給人做牛做馬,這一世,若非有皇帝陛下龍眼青睐,在平陽公主府上觀舞賞樂時寵幸了我衛子夫,這才有了今日之衛皇後,也才有了今日之衛家。
衛子夫嘗聞,富不過三代,教養缺失之故也。
董公,衛子夫今日專程等候與董公見面,便是想着要給太子拜一位好老師,同時,也爲我衛家……”
董仲舒突然伸手,正色道:“衛皇後,有些話,請不要說,也不要講。”
“當然,最好也不要去想。”
老賊舉起茶碗,遙對衛子夫示意一下,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并且,還将裏面的茶葉都用手指捏出來,塞入嘴中細細品嚼幾個呼吸,直接吞入腹中。
他用袍袖擦拭一下毛茸茸、濕淋淋的嘴巴,長吐一口氣:“衛皇後,老夫答應,在太子一事上,今後不罵他、不議論他,我也會約束門下弟子,盡量與太子爲善,不去刻意針對他,如何?”
衛子夫大喜。
這婦人站起身來,十分鄭重的斂衽一禮:“多謝董公!”
董仲舒淡淡道:“要謝,就謝你衛皇後的弟弟,大将軍、大司馬衛青吧。”
“對了,其實,更應該感謝的,是南宮公主殿下。”
“還有……長甯侯。”
老賊這幾句話說完,便沒有繼續留下說話的興緻,站起身來,對着衛子夫拱拱手:“此間事了,衛皇後,老夫告退了。”
衛子夫卻側頭問一句:“董公所說的長甯侯,莫不是我弟弟衛青與平陽公主的那個義子?對了,他叫什麽來着……楊川?”
董仲舒面無表情的拱手道:“衛皇後記憶不錯,的确叫楊川。”
衛子夫微微點頭,便不再說話,而是默默端起了茶碗……
……
出了那一間石頭小屋,董仲舒來到外面的七八畝方塘邊,沿着那一條鑲嵌了鵝卵石的蜿蜒小道,漫步而行,兩道濃厚而長的眉毛,都要皺在一起了。
對于這位衛皇後,老賊向來還算尊重。
隻不過,此番在‘天府人間’的這一次見面,衛子夫給董仲舒的感覺卻多少有些差強人意;甚至,可以說有些失望。
天下風雲變幻,大漢朝野上下,多少人、多少事,你一個當皇後的就算不能幹政,爲了膝下的太子,伱也該多少了解一些;這特娘的整日間憋在深宮裏,相交者無非是宮人、宮女、皇帝和自家的幾個親戚,等若是被皇帝關在籠中的一隻鳥雀。
而一名稱職的太子,需要面對的卻是這天下的未來……
“董公,爲何悶悶不樂?”
突然,卓氏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笑吟吟的瞅着董仲舒:“公主殿下要請董公喝一碗清水,不知董公可否賞光,故而,讓卓氏提前問一句。”
董仲舒微微點頭:“這天底下,能随時随地召老夫觐見者不足三五之數,除了皇帝,南宮公主殿下也算一位。”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另外一間石頭小屋。
“董公悶悶不樂,可是爲了衛皇後、太子劉據之事?”
剛一進門,也無需寒暄、客套,南宮公主兩隻空洞眼眶直直對着董仲舒,很認真的問道:“你不願意,大可直接拒絕她,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規矩和底線,衛子夫找我哭訴,說自從劉據被立爲太子儲君後,皇帝卻從此很少去她的長樂宮,也沒有給劉據尋訪幾位天下一等一的大讀書人當老師,故而,本宮便安排了這一次見面。”
南宮公主一口氣将事情的原委說完,自然是坦坦蕩蕩,竟無半分要隐瞞的意思。
最後,還笑着說一句:“董公,其實本宮給太子推舉的老師,第一個人,并非你董仲舒。”
董仲舒苦笑:“公主殿下是對的,長甯侯楊川的确更适合給太子當老師。”
“他的算術之學冠絕天下,再加上那幾名小師娘的農桑稼穑之學、牛羊牲口養殖之學和他楊家廚房的那一口飯食,這天底下,無人能及也。”
南宮公主的臉色漸漸舒緩了。
她有些随意的坐在一隻蒲團上,面前小桌上,擺放着幾樣極精緻的瓷器,卻是那種在楊川家都算極品的好東西,如今,卻隻是用來裝炒豆子、甜點和水果。
“董公這話,本宮最喜歡聽。”
南宮公主摸索着抓了一把炒豆子,伸手遞向董仲舒:“董公今年六十五歲,牙齒怎麽樣?這是楊川家炒的,硬是硬得很,但含在嘴裏慢慢品嚼,卻另有一番風味。”
董仲舒也不客氣,上前接過那一把炒豆子,告一聲罪:“謝過公主殿下。”
“老夫今年的确六十五歲了,越過這個冬天,便到六十六歲了。”
“不過,這牙闆還行,長甯侯家的炒豆子,老夫也是經常偷着往袖中藏一些,在晚上看書時嚼十幾顆,倒是極爲享受呢。”
南宮公主哈哈大笑,指着董仲舒的鼻子笑罵:“怪不得楊川罵你是老賊,還真沒虛說你。”
董仲舒撚須一笑:“長甯侯那這一張嘴,饒過這天下的誰?”
南宮公主笑道:“就是,那家夥的一張嘴簡直就是毒藥,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人都敢罵,可偏生那些被他罵過的人,卻一個個不知羞的黏上去,蹭吃蹭喝的,好像能讓他時不時的罵上幾句,你們就皮癢癢。”
董仲舒再次大笑。
“隻要能在長甯侯家裏蹭吃蹭喝,即便被他數落幾句、踢上幾腳,那也是值當的,”老賊的心情看上去不錯,繼續說道:“不過公主殿下,此番讓衛皇後尋我給太子當老師,可算不得一招妙棋啊。”
“皇帝年富力強,衛皇後便急吼吼的給太子殿下鋪路,是不是顯得有些爲時過早了?”
南宮公主的笑容漸漸消散,臉上露出一抹微微冷笑:“董公的意思是說,等到太子長大後再行教養也不遲?”
董仲舒搖頭,道:“自然不是。”
“所謂教養,便須從一個人的孩童時候就開始,讓他讀一些聖賢文章,學一些爲人處世之道,等太子年紀漸長,便可以教他一些馭人之術,同時,亦可令其觀摩老皇帝的治世手段,到了那時,便不需要老師了。”
南宮公主卻道:“董公,此言差矣。”
“所謂的教養要從孩童時候開始,這一點沒問題;問題是,在這天下,所謂的聖賢文章統共也就那幾本,你董仲舒講解的,與普通腐儒講解的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更何況,就算太子熬成了皇帝,難道就不需要老師了?”
“董公,你的意思是說,如今的劉彘,不需要你董仲舒呢、還是你董仲舒不需要繼續敲打、教誨咱們那位大漢皇帝了?”
老公主神色冷漠,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的‘凝視’着董仲舒,讓這老賊沒來由的心頭一陣亂跳。
他沉吟良久,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一定要讓老夫去教太子讀書?”
南宮公主卻搖搖頭,道:“不,不是一定要讓你董公去教太子讀書。”
“衛子夫是個沒什麽主見的婦人,偏生自從當了皇後之後,她那一顆心便甯靜不下來,總想着要讓衛青、平陽公主進言,以便讓劉據盡快成爲太子。”
“現在好了,皇帝将劉據冊封爲太子,算是遂了她的願,可是,皇帝對眼下的太子卻幾乎不聞不問,董公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所以說,衛子夫尋到本宮這裏來請教一個改善的法子,這才有了今日之事,董公,你是咱大漢第一大讀書人,如何看待此事?”
董仲舒沉思七八個呼吸,這才緩緩開口:“公主殿下,其實,對于太子這件事情,老夫覺得衛皇後操之過急了。”
“皇帝劉徹,乃千古難得一見的大皇帝,胸懷四海,目及天下,甯可背負敗家子的惡名,也要想辦法将匈奴這一數百年來的隐患徹底抹去,又何嘗不是爲我大漢江山社稷而爲之?”
“當年,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曾經問過老夫一句話,他說,他對當皇帝其實并沒有什麽想法,若不是隻有當了皇帝,方能能橫掃宇内、馬踏春秋,他才懶得去學習當什麽鳥皇帝。”
老賊講了好一陣子話,臉上神情就十分的生動。
看樣子,他對劉徹這位學生委實喜愛。
董仲舒端起茶碗,淺飲一小口,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公主殿下,老夫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南宮公主展顔笑道:“再過三五年,你董公都應該到不逾矩的年紀了,什麽話不能講?”
“說吧,本宮洗耳恭聽。”
祝各位讀者老爺節日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