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世,有一位大讀書人曾經說過,漢帝國的人有三樁原罪:貪婪,膽怯而冷漠。
很多人信以爲真。
而實際上,讓楊川來說,兩千年後,漢帝國的血性和勇武究竟是被誰閹割掉的,皇帝必須背第一口鍋;其次,董仲舒那種人必須背負第二口鍋。
至于第三口鍋,自然便是所謂的朝廷和官吏。
在這‘三座大山’的重壓下,就連霍去病那般的鋼鐵直男,有時候都會給你掰彎了,還講個屁的血性!
所以啊,楊川這個‘大漢廚子’想整治幾道硬菜出來,就不得不将這三座大山給弄塌——
至少得有所限制,否則,就算漢帝國的這一畝三分地裏長出幾根頗有血性的小幼苗,那些狗日的還不随手就給你拔掉,并美其名曰‘教化萬民’。
皇帝是劉徹,太過強勢,暫時不敢撄其鋒芒。
漢帝國的朝廷和官吏,其實就是天下的豪門世家的博弈之所,以楊川眼下的實力,根本就弄不過,隻能暫時先放一放。
想來想去,眼下他能弄的,好像隻有讀書人?
那就先從改變讀書人開始。
就好像是一個廚子,在整治一桌大餐之前,須得想辦法将手頭的幾樣食材處理一遍,該腌制的腌制,該浸泡的浸泡,該油炸的油炸……
……
東方朔的文采極好,一個屁大的事情,都能給你講出一朵牡丹花,而且,還能做到夾槍帶棒、指桑罵槐,讓楊川聽得十分過瘾。
“好活兒,該賞!”
這一日,楊川聽了東方朔的一段‘傳奇故事’後,哈哈大笑,随手從懷中摸出一錠馬蹄金丢在桌上,很是豪邁的罵道:“東方朔,伱狗日的敢不敢跟本侯去鑿陣?”
東方朔淡然一笑,放下手中的折扇,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二人相視而笑。
霍去病就要來了,楊川莫名的興奮起來,使勁搓着臉頰,嘿嘿笑道:“你說怪不怪,聽說那憨貨要回來了。”
東方朔腳下一個踉跄,輕咳兩聲,笑罵一句:“二流子!”
二人再次哈哈大笑。
于是,就在東方朔家的茶攤上,楊川召來司馬遷、董仲舒等人,開門見山的說道:“本侯想出城鑿陣,與匈奴人血拼一場,誰願往?”
衆人盡皆躬身,異口同聲的說道:“某願往!”
竟無一人退縮,這讓楊川甚爲滿意。
他微微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卷城防圖開始布置任務:“司馬遷,令你統禦城中軍民繼續守城。”
司馬遷道:“不,讓其他人守城,某家願與長甯侯一起出城,與那些狼日哈的血拼一場!”
楊川笑道:“你還是守城吧,咱朔方郡的所有官吏中,唯有你司馬遷有過守城經驗,這一點,别人比不了。”
司馬遷有些沮喪的坐下,隻是悶頭喝茶。
楊川不再理睬這厮,而是轉頭看向東方朔:“東方朔先生,你我二人共乘一架戰車,要在最前面鑿陣,你這身軟甲不行,去換一套鐵甲,裏面再加一層皮甲。”
東方朔大喜:“好。”
他身形瘦小,猶如一隻白毛老猴子,雖然武藝超群卻終究沒什麽威懾力,死皮賴臉的央着楊川給他打制了一套精鐵劄甲,卻幾乎沒什麽機會穿出去炫耀,此事都快成他的一個心病了。
這下好了,不僅能穿鐵甲、皮甲,還能與楊川共乘一架戰車去鑿陣,想想就過瘾呢。
這老家夥心裏清楚的很,以楊川的脾性,一貫的貪生怕死,好不容易揚言要出城鑿陣,肯定是早已安排妥當,勝券在握……了吧?
看着東方朔換了一套鐵甲出來十分騷包的樣子,衆人一陣好笑,忍不住齊喝一聲倒彩:“呀,好帥氣的一糟老頭子!”
東方朔也不在意,哈哈大笑的轉頭看向董仲舒:“對了董公,你不也要出去鑿陣麽?怎的,連一套鐵甲都不換?”
董仲舒頗爲難堪的看向楊川:“長甯侯,有沒有鐵甲借老夫一套?”
楊川點頭:“鐵甲自然有,不過,董公真願随本侯出城血拼?”
董仲舒怫然不悅:“長甯侯,你也太過小看我董仲舒了,你可知曉,就在這二十幾日裏,老夫親手斬殺的匈奴豬狗有多少?”
楊川笑道:“你董仲舒陣斬三十七人,其中,兩名百夫長,門下弟子也不慫,守在北門二十幾個日夜不曾退半步,當爲讀書人之楷模。”
董仲舒傲然道:“老夫就說過,不會耍槍弄劍的讀書人就不是讀書人,不敢上陣殺敵的讀書人,老夫恥與之爲伍!”
楊川點頭,沒有說話。
漢帝國的讀書人極有血性,悍勇記仇,還真有‘半部掄語’的架勢;這也就難怪自己的一番胡編亂造并沒有惹出太大的亂子,這要是擱在後世,譬如那個被稱爲讀書人的天堂的大送朝,光是‘篡改聖人精微大義’這一樣,估計都能被全天下的讀書人想辦法碎屍萬段吧?
眼瞅着楊川目光閃動,似乎在思量着什麽,董仲舒忍不住開口問道:“長甯侯,你借不借給老夫鐵甲?若是你不願意,老夫便是皮甲上陣又有何妨!”
啧,還帶上火氣了。
楊川一擺手,吩咐一聲:“那個誰,堂邑父大叔,給咱調來五百套鐵甲過來,另外,準備好戰車,随時待命!”
這一次出城‘鑿陣’,他打算帶上所有的讀書人,這是經過反複思量和考校後才做出的決斷:畢竟,如今的朔方城裏,武力值最好的一群人并非那一千郡兵,而是這些讀書人。
另外,楊川始終覺得,讓讀書人多拼幾次命、多殺幾次敵,對他們今後著書立說做學問很有幫助……
……
朔方城外,号角嗚咽。
兩萬餘匈奴人已然連續攻城二十幾日,除卻在高大的城牆下留了一地的屍身,竟是毫無進展;但是,那些狼日哈的并不着急,他們這是在熬鷹。
跟漢帝國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匈奴人學會了動腦子。
他們發現,很多漢人的城池根本就不需要全力以赴的去攻擊,在幾萬精銳的圍困下,在死亡與絕望的威懾下,隻需堅持一二十日,城中軍民的信心便會開始崩潰,然後,便會全線潰敗。
反正衛青的幾萬主力都在千裏之外的草原上,正被數倍之敵圍追堵截,一口一口的撕扯着,自身難保。
朔方郡太守是個蠢貨,竟然将通往上郡、定襄、雲中、五原等郡縣的道路深耕一遍,并拆除了所有的橋梁,等若是将自己變成了一片孤立無援的死地,在短時間内,根本就沒有什麽援軍。
此爲其一。
其二,則是大單于伊稚斜下了死命令,朔方城必須攻破,要不然,這一仗打的有點莫名其妙。
進入朔方郡的兵馬足足八萬,除了準備偷襲長安城的一萬五千人馬保存完整,如今尚在大河東岸尋求戰機,剩下的幾萬人,竟莫名其妙的損失慘重,這讓伊稚斜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有三支王庭帳下最精銳的兵馬,在一場追逐戰後,從此便杳無音信?
簡直豈有此理。
當然,這隻是匈奴人自己的想法和意願,戰場上,講究的便是公平和對等,你想盡一切辦法殺死别人的同時,别人自然也在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你,這沒什麽可抱怨的。
故而,楊川看似散淡,很多時候都會讓手下人放手去打,無論好壞,他都會在背後默默無聞的幫其查漏補缺、收拾殘局,但實際上,他不會輕視任何一個敵人。
蒼鷹搏兔,尚需全力以赴。
面對匈奴人,就算心存一萬倍的小心謹慎,那也不爲過。
“霍去病那邊有消息了嗎?”
“怎麽還在雞鹿塞?這都兩天了,是在雞鹿塞等着生孩子、坐月子?”
“這狗日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
萬事俱備,隻欠一抽抽。
朔方郡頂着兩萬多匈奴人的攻擊,堅持了将近一個月,眼看着夏天就要結束,秋雨綿綿的季節很快就要來臨,楊川每天都要喝一會兒酒,罵幾句人。
天氣酷熱,戰死者的屍身容易腐爛,是瘟疫的根源。
都說大戰之後必有大疫,楊川絲毫不敢馬虎,爲此提前做了很多後手和準備。
楊川下令,在朔方城的東南西北四門旁邊,就地修築了四座焚化屍身的爐子,将那些戰死的郡兵、百姓和讀書人,分類編号登記後,就地焚燒。
此外,之前準備的近千車生石灰也派上了用場,屋舍、街道、城牆根、排水溝、廁所等,每隔三日,便須撒一遍生石灰。
另外,人畜用水也必須用生石灰消殺處理後,才準許飲用。
等等,不一而足。
隻能說盡力而爲罷了。
一将成名萬骨枯。
在後世的很多影視劇和小說話本中,往往将戰場描寫的驚心動魄、波瀾壯闊,讓人忍不住便會熱血上頭;可實際上,這種城池攻防戰十分乏味,無非就是攻擊的一方揮舞着手中的刀子和盾牌,頂着箭雨爬上來,被守城一方的兵卒用長矛戳死,一頭栽下去,連一句豪言壯語都來不及喊。
那些喜歡玩劍的讀書人也一樣。
剛開始,他們還在用手中的三尺青鋒,輕松寫意的斬殺匈奴人,可是不到一日一夜後,他們便主動提出,要換上更簡單、更粗暴的長矛,說是戳人的感覺比寶劍殺人的感覺痛快很多。
他楊川不過一郡太守,爲了堅守這座城池,便讓千餘人送了性命,想想就特娘的生氣,這一次,不将城外的兩萬多匈奴人全部弄死,他就……
就讓桑弘羊死于非命!
“嗎的,長安城裏的貴人們在幹什麽?”
“丞相府裏,那些老賊清談過後,會不會相約去到桑弘羊家的天府人間消費一番?”
“這狗日的賊老天,咋還不下雨?”
“……”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日,就在楊川都覺得有些煩躁之際,一場傾盆大雨如期而至。
緊接着,霍去病那邊有消息了。
霍去病的來信簡單明了,隻有區區四個字:今夜啓程!
楊川登時便來了精神,他扳着手指頭計算,雞鹿塞距離朔方城足足有八百裏之遙,霍去病和他的羽林軍日夜兼程,在二十個時辰左右,便可抵達?加上中途修整,差不多就是在三十個時辰後,便可來到朔方城下?
“傳令!”
“除卻三百五十名讀書人,另行挑選一百五十人,換上鐵甲,飽餐戰飯,明日與本侯準備出城鑿陣!”
二人早已約好,在霍去病抵達朔方城之前,楊川要想盡一切辦法将匈奴人的主力吸引過來,從而來一個内外夾擊,力争全殲。
爲此,楊川反複思量,這才決定要出一次城……
太守府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董仲舒領着一衆讀書人趕來,每一個人意氣風發,雖說眼下人人帶傷,可是,經過這一個月來戰場曆練,這些人身上曾經的那一股子酸腐味道蕩然無存,讓楊川不禁眼前一亮,主動離席,并十分鄭重的躬身施了一禮。
董仲舒十分豪邁的笑道:“長甯侯向來瞧不上我儒門讀書人,如何,沒給你朔方郡丢臉吧?”
楊川拱手笑道:“給朔方郡丢不丢臉不要緊,諸位隻要不給孔夫子丢臉就行。”
衆讀書人撫掌大笑。
劉滿、織娘、娜仁托娅三名小婦人也趕回來了。
她們三人身穿戎裝,鮮明甲衣沾滿煙塵與血污,身後猩紅色的大氅也破爛不堪,俊俏豔麗的臉上,都帶着一抹難以遮掩的疲憊之色。
這段日子,她們不僅要分頭組織百姓人搬運木料、石頭、兵械,給守城将士燒湯炖粥,組織小婦人們幫忙搬運和照料傷員,還要在戰況緊張時,登上城頭拼死殺敵,不弱于任何男兒家。
“楊川小郎君!”
一進門,劉滿便一個飛躍,直接撲入楊川懷中,兩隻爪子便是一陣摳、掐、抓、撓、擰,兩行清淚忍不住流下來:“你一個郡太守,爲什麽要出城鑿陣?”
娜仁托娅喊一聲‘楊川哥哥’,便不敢上前,隻是呆呆的望着楊川。
織娘還是那麽冷清,走上前來,一把将劉滿拉開,斥道:“大戰在即,你尿水子多得很?要哭,就滾出去到外面哭去!”
劉滿縮一縮脖子,沒敢吭聲。
楊川嘿嘿笑道:“不就是出城去殺幾個匈奴人嘛,小菜一碟。”
織娘點頭,道:“身爲朔方郡太守,大敵當前,城池圍困日久,城中将士、百姓人早已疲憊不堪,便須以身作則出城厮殺一番,以壯軍威,以安定民心。”
“妾身,願與你共乘一輛車駕,出城殺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