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大河兩岸,朔方郡的十個縣挖掘了長達數百裏的引流支渠,表面看來,浪費了不少土地,而實際上,光是這兩條支渠灌溉的良田便超過了七八十萬畝之多,在地廣人稀、物産稀薄的漢帝國,這幾十萬畝良田意義重大。
就在北方大面積旱情延續時,朔方郡的莊稼地,卻已經澆灌了兩次水。
小麥抽穗灌漿,一點都沒耽誤,大片大片的麥田,黑沉沉的,綠油油的,就算天公不作美,六七月間一場雨不下,應該也會大獲豐收。
楊川閑不住了。
每年的這個時節,也是匈奴人最喜歡偷襲、劫掠的時候,那些狼日哈的聰明的很,對漢地邊境的劫掠不僅要搶走大量的錢糧、鐵器、婦人和孩童,更喜歡在漢人的莊稼地裏縱馬狂歡,将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踏爲平地。
也就是說,他們搶劫的同時,還要不斷的破壞,就是不讓大漢的那些農夫好好活着。
郭解買來了将近一萬‘人牲口’,這些人,都是經過挑選的,年輕不說,基本上還沒什麽疾病,也算是解了楊川的燃眉之急。
這一批人牲口,楊川将那些青壯年、婦人,按照各屯田所需,一次分配下去,直接轉換身份爲‘軍戶’。
可别小看眼下的這個‘軍戶’身份。
在後世一些王朝,軍戶身份不是很卑微,但絕對屬于赤貧狀态的一個階層,朝廷在這些人身上‘寄予厚望’,往往會将大部分收入收歸國有。
也就是說,在一個操蛋的王朝,這些軍戶将迅速淪爲朝廷的佃戶。
可想而知,當有戰亂發生時,或者有匈奴人進來劫掠時,這些軍戶基本上不做什麽抵抗,反正那些錢糧絕大多數都是朝廷的,爲此而奮起反抗搭上一條小命,不值當。
所以,楊川從一開始就在想辦法提高他們的身份,并将朝廷的賦稅盡可能的減少;這也就造成,朔方郡的屯田,隻有十分之一屬于朝廷,剩下的,全部是‘農場和軍戶’的;而且,負責屯田的官吏,隻負責耕種、收割,絕對不允許其占有自己治下的土地。
權貴之家對農夫的壓榨和盤剝,向來都有些不擇手段,那些官吏也往往會趁火打劫,漸漸成爲一個個地主老财。
人牲口中間的七八百少年,楊川則全部收下,交給阿鐵、阿石等少年進行摸底審查,篩選出六百出身幹淨的孤兒,打算自己親手對這些孤兒進行訓練。
劉徹有一支羽林孤兒組成的羽林軍。
那麽,長甯侯楊川,能不能想辦法訓練出一支孤兒組成的‘長甯軍’?這件事情,楊川十分謹慎,很多事情,就連堂邑父都給瞞住了。
這六百名孤兒,是真正的孤兒。
畢竟,所謂的‘羽林孤兒’,隻不過是其父兄戰死在沙場,從根本上來說,那些人其實還算是良家子。
所以,楊川對這六百孤兒的訓練,就先從生活起居、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等‘細枝末葉’開始,盡量讓自己以哥哥的面目出現,而非什麽長甯侯、郡太守。
事實證明,這種相處方式,隐秘而有效,那些出身卑鄙的少年,在這世上苟活十二三載,吃了無盡的苦,受了難以想象的罪,在‘人牲口’裏面也屬于那種最底層的人。
故而,當他們第一次見到楊川時,看上去甚爲拘謹。
這種拘謹,讓楊川甚爲難受。
因爲,他記得有一個大先生曾經說過,這人活在世上,往往是‘怯者憤怒、卻更容易抽刀向更弱者’;這句話什麽意思呢?
就是說,那些遭過大罪、吃過大苦、處于這天下最底層的人,要麽成爲百裏奚、伊尹那般的大人物;要麽,成爲‘憤怒的弱者’,将屠刀砍向比他更弱的、更可憐的底層人……
“都洗過澡了?”
在距離朔方城三十幾裏外的一座大莊園裏,楊川第一次見到衆少年,笑眯眯的問道:“看看,這洗幹淨就是不一樣,整個人都清爽了。
對了,最近一段時間,你們可不能吃太飽,每天必須要喝三碗淡鹽水,再喝幾天的草藥汁子、稀粥,慢慢的加一點葷腥,要不然,你們的腸胃受不了。”
六百孤兒齊齊躬身,道:“是!”
楊川擺擺手,溫言笑道:“不必拘謹,論年紀,我也就比你們大了幾歲而已……對了,阿鐵,這些孩子今後就交給你們幾個了。
須得記住,他們跟你們一樣都是苦出身,你們一定要當他們是自家兄弟護着,誰若是欺負了你們,一定要告訴我一聲,我親手去弄死他狗日的。”
阿鐵等少年躬身:“喏!”
楊川微微點頭:“阿鐵,阿石,你們須得永遠記住,弱者之所以被人稱之爲弱者,其根源,無非是弱者發怒的時候,往往會将手中屠刀砍向比他們自己更弱小的人,這種人,咱不屑于爲之;
你們既然成了我楊川的兄弟,便須有我楊氏的處世原則;
無他,那便是不畏權貴,向死而生,爲自己的生存而戰,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灑盡最後一滴汗,唯一不需要的,便是那沒什麽用處的淚水。
因爲,這座狗屁天下,不相信眼淚。”
楊川耐心的教導一番後,便自行離去。
至于說對于六百孤兒的訓練,他早已給阿鐵、阿石做了十分詳盡的交代,無非是在訓練他們騎射厮殺的同時,更要抓緊每一個人的特種作戰能力和‘思想修養’,力争以最快的速度,練出一支無論是戰力還是忠誠度,都不亞于羽林軍的‘長甯軍’……
……
處理完六百孤兒的事情,楊川騎着一匹母馬,晃晃悠悠的回到朔方城。
剛進太守府大門,一眼便看見董仲舒坐在藤椅上閉目養神,身邊七八名門人弟子侍奉着,看上去很是惬意。
“長甯侯,董仲舒又來叨擾了。”
董仲舒睜開眼,站起身來,深深一躬,笑眯眯的說道:“最近拜讀長甯侯的半部掄語,真正是豁然開朗,先賢聖人的一些微言大義,老夫當初差不多都是一知半解、無法索解;然,讀過長甯侯校注過的半部掄語,董仲舒受益匪淺。
受益匪淺呐!”
楊川瞅着老賊嘿然而笑:“董公,何出此言?”
董仲舒撚須:“好教長甯侯知曉,論語所載,孔夫子的一些言行舉止,委實有些前後矛盾,在老夫看來,應該是後世一些讀書人沒讀透其中玄奧之處,胡亂解讀,牽強附會,甚至,還有一些蠢貨胡編亂造、篡改經文,緻使聖人的微言大義錯訛百出,委實該死啊。
長甯侯,你的半部掄語,真乃金玉良言,深得孔夫子精髓,董仲舒這一次是真服了……”
楊川似不經意的瞥一眼董仲舒,走到自己專屬的馬紮子上直接躺平:“我沒讀過什麽書,董公别騙我了。”
董仲舒目光閃動,笑道:“夫子門人弟子整理編著的論語,向來被天下讀書人奉爲經典之作,稱之爲聖人的微言大義,其實,那都是讀書人給自己臉上貼金,無非是爲了打壓别的讀書人所使的一些小手段罷了;
歸根結底,微言倒是不假,但其中大義,呵呵,倒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執一詞,誰也不服誰,這樣的微言大義,是有缺憾的。”
楊川輕笑一聲,十分慵懶的說道:“董公啊,你明知道我楊川不學無術,偏生講說這等高深學問,這不是爲難本侯?”
“說簡單些,董公,你想幹什麽?或者說,你董公想要什麽東西?”
董仲舒哈哈大笑,學着楊川的樣子,伸出一根大拇指點了一個‘純手工的贊’,悠然道:“長甯侯不愧是長甯侯,高,實在是高!”
楊川嘟囔着罵一句:“高個屁,董公,你想說什麽直接開口,别來這一套虛頭巴腦的玩意兒。”
董仲舒從袖中摸出一卷羊皮紙遞過來:“長甯侯,你自己看看。”
楊川接過那一卷羊皮紙,眼角忍不住抽搐幾下。
這個董仲舒!
好吧,這才是漢帝國最大的讀書人的真實模樣……
一句話,根本就不要臉好吧。
隻見這一卷羊皮紙上,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字,右手最上方,明明白白題寫着‘論語新解’四顆核桃字,下面的‘作者’,自然成了‘大漢長甯侯楊川解/漢儒董仲舒注’。
再細看裏面的一些内容,卻是分爲‘文解’、‘武解’兩個部分。
其中,文解部分,自然是董仲舒的手筆,武解部分,卻是楊川的‘半部掄語’,每一條後面,還加注了不少文字,無非是董仲舒對這一條解的‘個人講解’。
不得不說,董仲舒這一招大融合,讓楊川根本就沒脾氣。
這老賊不僅化解了楊川對儒生的針對和偏見,還順手将楊川的‘半部掄語’整理加工後,直接歸入《論語新解》這一本書中,讓天下人以爲,楊川其實也是儒生……
隻不過,别人都是‘文解’;楊川的是‘武解’。
如此一來。
好吧,楊川愣了好一陣子,忍不住苦笑出聲:“董公,你這是把我楊川放在一場大火上炙烤,真正的好手段。”
老賊哈哈大笑,道:“旁人都說我儒門弟子心胸不寬廣,那是因爲我董仲舒尚未出手,讓那些黃口小兒和愚笨至極的讀書人給害了名聲;要說這天下最正宗的學問,其實也就那幾家而已。
道門崇尚玄學清談,對這天下的作用有限,就算這世上多了幾個長生仙,也無非是多了一些老而不死的賊;
法家太過嚴酷,不懂得憐惜民力,不關心民生,也不足爲謀也;
至于墨家、兵家、陰陽家……”
董仲舒剛要展開叙述,大有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架勢,卻被楊川擺手打斷:“董公,說人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董仲舒面皮一僵,笑道:“借點錢糧。”
楊川‘噗嗤’一聲,笑問:“好端端的,你借錢糧幹什麽?本侯不是安排下去,給你們這些讀書人都是秩比六百石的俸祿,外加每人五百畝水澆地麽?”
董仲舒歎一口氣:“六百石的俸祿,本來也足夠養家糊口了。”
“無奈,長甯侯恩賜下來的那些水澆地,老夫與那些門人弟子根本就不會種,别人家的田地莊稼茂盛,我們的田地裏,卻是雜草叢生,最近,都出現各種蟲害了……”
楊川哦了一聲:“一句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董仲舒苦笑道:“若在平常,這幾百畝水澆地,隻需買一些仆役自然便能旱澇保收,可是在朔方郡,你長甯侯帶頭不蓄養奴仆,并嚴令禁止蓄奴、人牲口買賣,我們這些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根本就沒辦法……”
董仲舒的話還沒說完,楊川就臉色不善的罵道:“董仲舒,當初贈送田地的時候,咱們可是簽訂了地契文書的,上面白紙黑字寫的清楚,若是因爲你們這些人不好好侍弄莊稼,導緻田地雜草叢生,糧食減産,本侯可就要不客氣了。
你董公口口聲聲的,說你們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你這是哄鬼呢還是騙人呢?
誰不知道大漢朝的讀書人,禮樂射禦書數,此君子六藝,差不多都要精通才算得上是一個好的讀書人;怎麽,你董公還敢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本侯看來,不是你們腿腳不靈便,而是,從根子上來說,你們這些狗屁讀書人,是從來都沒有把農桑稼穑之事放在心上,隻是用嘴皮子、筆杆子在治國平天下罷了。
非是本侯不近人情。
董公,當初贈送給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田地,可是朔方郡最上等的水澆地,若是因爲你們不會務農,從而導緻糧食減産,本侯會親手打出你們的屎尿,你信不信?”
董仲舒躺平在藤椅上,悠然道:“長甯侯随便弄,反正老夫的那幾百畝莊稼,自有門人弟子幫忙,就算你想要揍人,也輪不到老夫頭上。”
楊川嘴角抽搐。
遇到這種老油條,滾刀肉,楊川還真是沒什麽更好的辦法。
“我幫你把這本《論語新解》刊印五千本,你幫我解決其他讀書人不好好種莊稼的事情,”楊川歎一口氣,有些疲憊的笑罵一句:“你這個董公啊,真是一條滾刀肉。”
董仲舒拱手稱是,正色道:“好,成交。”
“不過,老夫還有一事相求,”老賊沉吟兩聲,接着說道:“若有其他讀書人前來,央求你長甯侯幫他們印書,老夫願意擔綱校注官。”
“唉,天下的學問何其多,又何其雜,一門一派之學問,難免會有一些錯訛缺漏之處,總歸需要盯校正确,使之盡量做到盡善盡美……老夫能盡一份綿薄之力,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