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楊川第一次主動觐見了劉徹;一同前去的,還有霍去病、曹襄。
那一日,秋雨綿綿。
未央宮的那一片亭台樓閣,籠罩在蒙蒙煙雨之中,猶如一群遠古神獸,沉默的趴伏在大地之上,十分慵懶的俯瞰着整座長安城。
在一座名爲‘暖閣’的大殿裏,劉徹斜躺在繡榻上,披一件素色的絲帛衣衫,一頭黑發梳攏後,用一根絲帶随意紮起來,頗有些浪蕩公子的意味。
他手中玩弄着一塊羊脂玉雕刻的小配飾,看向楊川、霍去病、曹襄三人的目光,就很是意味深長:“說啊,繼續說,怎麽不吭聲了?”
“屯田缺人手?缺鐵器農具,缺糧食種子?”
“什麽都不缺,還要你們三個人去幹什麽?楊川,你說說看,還缺什麽?一并說出來,讓朕也煩惱一下呗。”
被劉徹一陣臭罵,楊川、霍去病、曹襄三人端然跪坐,誰都不敢吭聲。
“楊川,你是朔方郡太守,還有什麽話要說?”劉徹伸了一個懶腰,沒好氣的罵道:“朕還以爲伱們三個笨蛋有什麽治國良策,不料,一開口就訴苦,就伸手要東西,還要臉不要臉了?”
“朕如果有足夠的錢糧,足夠的人口,随便派一個老成持重的大臣過去當太守不就行了?”
“還有什麽話要說?沒有就滾蛋,這秋雨綿綿的,朕還想睡一個清閑覺呢……”
楊川輕咳一聲,拱手道:“陛下教訓得是。”
劉徹擺擺手:“那就滾蛋。”
“陛下,微臣、還有話說,”楊川趕緊開口,沉吟着說道:“錢糧、鐵器、農具、牲口這些,微臣都能想辦法解決;唯有這開荒種地的人手……微臣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請陛下指點迷津。”
劉徹的嘴角,終于露出一抹微笑,口中卻依舊頗爲不耐煩:“有屁就放。”
楊川讪笑一聲,道:“這幾日,微臣與去病、曹襄反複權衡、商議,覺得眼下最大的問題,便是屯墾軍戶的事情,我三人覺得目前有三個途徑;
其一,朝廷诏令,隻要願意去朔方屯田戍邊,可給贅婿、商人、罪犯等更改戶籍,令其成爲平民;
其二,鼓勵權貴、官吏和富豪之家,在朔方郡開墾荒地;尤其是那些富商之家,開墾一定面積的荒地後,可賞賜卿爵,令其脫離賤籍;
其三,等我們三人過去後,想辦法偷襲匈奴人的小型部落,搶一些人口過來……”
劉徹瞅着楊川俊俏小臉,目光閃動,突然擺手說道:“朝廷诏令一條,朕不可能答應;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楊川暗歎一口氣,點頭道:“微臣明白。”
劉徹,終究還是代表了頂階獵食者,就算是讓朔方郡幾百萬畝良田荒蕪着,也不願讓最底層的人去混一口熱乎飯。
對此,楊川甚爲失望。
看來,今後的一些策略得改變一下了。
劉徹道:“朕想要幹點事情,有些根基還不能動,有些人的利益……罷了,與富商聯合,這主意不錯,回頭你們自行想法子吧;
至于搶劫匈奴的人口,幫咱們開荒種田,這想法很好;
唯一的問題,那些匈奴人隻會放羊牧馬,根本就不會耕田種地,而且,那些狼日哈的野性難馴,搶來的人口多了,會不會有什麽隐患?”
楊川拱手道:“讓羊羔子變成狼,很難很難,幾乎不可能;可是,要讓一群狼變成狗,卻很簡單。”
劉徹‘哦’了一聲,笑道:“說說看?”
楊川道:“微臣曾經給羌人、匈奴人當過六年的奴隸,頗爲深入的觀察過那些草原人,對他們還算了解一二;此外,這段時間,又聽了我二姨的一些說法,就更加堅信,匈奴人其實比羌人更好馴服;
匈奴人,說到底是一群餓瘋了的狼,每年冬春之交,他們存儲的食物嚴重短缺,隻能大舉南下,對我大漢邊郡進行襲擾、劫掠,其實隻爲了一口飯食而已;
這就好比一群餓極了的狼,隻要把他們打疼了,再給一口吊命的飯食,很快就會變成一群忠心耿耿的狗;
所以,微臣與去病、曹襄三人商議過,隻搶劫他們的小型部落,盡量避開那些實力強悍的大型部落,應該沒有什麽隐患……”
聽着楊川侃侃而談,劉徹半眯着眼,似乎也在仔細思量、盤算。
最終,他點頭同意:“此事,須得不動聲色,不僅不能讓匈奴人察覺咱們的意圖,更不能讓朝堂那些老賊知曉……”
……
出了未央宮,楊川、霍去病、曹襄三人松了一口氣。
尤其是楊川,這一段時間的籌謀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他的心情自然就很是舒暢,忍不住仰着臉,讓清涼的雨水打濕了臉頰:“明年的墒情不錯。”
“楊川,這便回你封地?”曹襄問道。
“不急,好不容易來一趟長安城,總得好好轉一轉、看一看,”楊川一步登上馬車,“聽說桑弘羊買下了卓姨的天府人間,添了不少楚地、吳地的小婦人,咱去喝一杯?”
曹襄大喜,仰天長笑幾聲:“走走走,趕緊的,耶耶我都快憋瘋了!”
霍去病卻一臉的嫌棄:“嘁,小婦人有什麽好玩的?你們要去自己去,我先回去了。”
楊川點頭微笑,道:“也好,聽說咱們要去朔方屯田,曹襄的妹妹,領着那些表姐、表妹都去我莊子上了,說是要給去病小郎君送行呢;
去病啊,你趕緊回去,将她們都安頓下來,好給你生幾炕娃吧……”
霍去病臉色一僵。
旋即,這憨貨哈哈大笑幾聲,十分豪邁的揮手:“桑弘羊的人品不行,不過,聽說那厮接手天府人間後,倒是有幾樣美酒滋味不錯,走走走,某家陪你們去喝酒!”
楊川、曹襄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等三人都登上馬車,堂邑父‘啪’的一抖缰繩,驷匹純色黑馬‘唏律律’一陣嘶鳴,便向‘天府人間’疾馳而去……
……
大半個時辰後,天府人間的某一間包廂,絲竹亂耳,溫香撲面,配合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别有一番滋味。
曹襄斜窩繡榻之上,左右逢源,早已有了幾分醉意,時不時伸手入懷,胡亂抓捏,樂此不疲。
霍去病端然而坐,兩道劍眉下,兩隻丹鳳眼裏滿是煩惱,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偶爾看向曹襄,也是嗤之以鼻。
臨窗的一張繡榻上,楊川靠在一隻豐滿的抱枕上,端了一杯酒,有一搭沒一搭的喝着,聽着窗外的風雨之聲,倒也顯得頗爲散淡。
在他對面,桑弘羊卻一臉緊張。
“桑弘羊,你家釀制的這酒不錯,叫什麽名字?”楊川突然問道。
“好教長甯侯知道,這酒名爲綠蟻,”桑弘羊提起酒壺,将楊川的酒杯添滿,“長甯侯要去朔方屯田,桑弘羊身爲大農令,本該……”
楊川擺擺手,十分慵懶的笑道:“看看你這人,本侯又沒有責怪你不幫忙,更何況,朝廷要對匈奴用兵,耗費錢糧無算,我豈敢拖了皇帝的後腿。”
桑弘羊歎一口氣,道:“楊川,桑弘羊出身商賈,自忖心算無雙,隻是這眼窩子卻太過淺薄,難免有些急功近利,昔日多有得罪之處,還望長甯侯莫要往心裏去。”
楊川瞅着桑弘羊的臉,心下暗罵一句‘老賊’,口中卻笑道:“過往事,提它作甚?”
“桑弘羊,本侯今日過來,是想借你一樣東西。”
桑弘羊愕然問道:“借什麽東西?”
楊川笑了笑,淺飲一口綠蟻美酒,淡然說道:“這天府人間原本是卓氏的産業,你桑弘羊巧取豪奪,以三百金的價格買了下來,這一年時間,應該賺了不少錢吧?”
桑弘羊面皮一僵,幹笑幾聲,道:“是司馬相如犯事,卓氏急于救人,便将這酒樓低價賣給了我桑弘羊,哪裏是巧取豪奪了?”
楊川嘿然一笑,伸了一個懶腰,悠然說道:“這是你們商賈之間的事情,本侯也懶得理會;桑弘羊,我想借你的手,幫我購置一些東西,可别說你做不到啊。”
桑弘羊:“購置什麽東西?”
楊川伸手入懷,摸出一片羊皮遞給桑弘羊:“大農令自己看,可有什麽爲難之處?”
桑弘羊甚爲疑惑的接過那一片羊皮,打開後,仔細看了一遍,臉上卻更爲困惑:“長甯侯所要購置的東西,都是十分常見之物啊。”
隻見楊川的‘采購名單’上所列,多爲桑木、絲麻、竹子、硝石,以及各種糧食、藥材、花木等種子,看上去數量極大,但實際上并不值錢。
楊川笑道:“正因爲都是常見之物,一時半會兒才不好收購,所以,才求到你大農令這裏來了。”
桑弘羊似乎松了一口氣,笑道:“若隻是購置這些東西,大農令倒還真能幫上忙。”
楊川端起酒杯,笑眯眯的說道:“那就謝過了……”
……
一炷香工夫。
楊川等三人出了天府人間,迳直向丞相府而去。
要去千裏之外的朔方郡屯田,該做的準備,一分一毫都不能馬虎,尤其是丞相公孫弘,凡事都繞不開人家,該走的門路便須提前走好,後面的路才能走得踏實、穩健。
公孫弘似乎早已料到楊川回來,一見面就呵呵笑道:“長甯侯要去朔方屯田,怎麽還有心思到老夫這裏來?咱可提前說好,借錢沒有,借人也沒有。”
楊川哈哈大笑:“公孫丞相,你說你這老頭兒,咋就這般小氣呢?”
“本侯過來,就是與你公孫丞相說說話,蹭一口飯食嘛。”
公孫弘撚須笑道:“你楊氏的飯食,天下無雙,老夫家中的飯食恐怕難入你長甯侯的口呢。”
楊川輕笑一聲,也不再多費口舌的打哈哈,直截了當的說道:“公孫丞相,今日過來是想與公孫丞相談一筆買賣。”
公孫弘苦笑,道:“長甯侯,你還真是看得起老夫。”
楊川也不繞彎子,笑道:“丞相,我幫你在朔方郡耕種良田三萬畝,你幫我在長安城與朔方郡之間修一條路,如何?”
公孫弘微微一曬,撚須笑道:“此事,恐怕不太好辦……”
楊川:“那三萬畝良田,本侯會幫你全部種上棉花。”
公孫弘歎一口氣,道:“朔方郡遠離長安城,中間還隔着一條大河,就算老夫想修築一條直道,這在河道之上、委實無計可施啊。”
楊川起身,深施一禮,道:“公孫丞相隻需将直道修築到大河岸邊就行了,至于說那邊的糧食、牛羊牲口、棉花等财貨如何過河,本侯自己想辦法解決;
對了,若本侯在那邊得了一些财貨,想要販賣到長安城一帶,還要有勞丞相多多費心,照拂一二。”
公孫弘微微點頭,道:“唉,你這個長甯侯啊,真是令人頭疼不已呢……”
……
出了丞相府,眼看着天色已晚。
楊川、霍去病、曹襄三人上了馬車,迳直往長平侯府而去,卻是要給平陽公主、衛青等人辭行。
當夜,長平侯府燈火通明,大擺宴席,爲了助興,平陽公主特意讓家中的小舞娘們出來,載歌載舞,吹拉彈唱,倒也平添一份喜慶。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衛青突然起身,道:“楊川,你來一下。”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後堂,衛青進門後,居中而坐,指一指身邊的蒲團,溫言道:“過來坐吧。”
楊川走過去,拱手告罪一聲,方才落座:“義父,可有什麽叮囑的?”
衛青沉默良久,道:“你三人去了朔方,凡事要以穩妥爲上,凡事多多請教皇帝陛下,切莫自作聰明。”
楊川‘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了。
這位大漢戰神,表面看上去甚爲木讷,簡直就是一塊榆木疙瘩,其實,他對朝堂規矩還是極爲熟稔,兩個平平淡淡的‘凡事’,便算是爲官之道的精髓了。
衛青想了想,繼續說道:“去了朔方郡,羽林軍的訓練你們要抓緊,但是,你必須記住,無論是北軍還是羽林軍,這兩支軍隊,沒有皇帝的命令,絕對不可調動,否則,必會招緻殺身之禍,此爲其一;
其二,當了太守,等若帳下有兵、手裏有權、倉廪有錢,你不能心生貪念,也不能濫用職權,這兩者,都是殺身敗家之道;
此外,一定要記得,無論是對帳下郡兵、羽林孤兒,還是對治下百姓,一定要心存憐憫,切不可倨傲無禮。”
楊川拱手,道:“嗯,記下了。”
衛青微微點頭,突然說道:“讓你二姨搬去太學院吧,那些讀書人很難纏,你不在長安城,難免會被人趁機在背後搞事,勢必會對你不利,幹脆讓她過去鎮壓兩年也好。”
“還有,公孫敖有所防備,近期内,你不要想着殺他……”
第四卷《塞外雪》開始了,謝謝各位讀者老爺,廚子感激不盡!
廚子家裏最近事情多,一位我十分親近的長輩病危,廚子的心情很是低落,每天都是在後半夜碼字,有時候,寫着寫着,就歪在沙發上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