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而言,漢帝國的人在吃飯問題上,比春秋戰國時要好上很多,沒有什麽講究,也不用遵循什麽天子、諸侯、卿大夫、庶人的禮法,隻要你有錢,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而且,隻要你有錢,想吃幾頓就吃幾頓。
當然,耕牛肉除外……
這種松散的飲食禮儀,根源于西漢立國之初的高祖皇帝劉邦,從本質上來說,他算是一個挺有地位的流氓、混混,最反感的就是各種束縛人的禮法。
尤其是在吃飯問題上,你讀書人想讓人吃什麽、什麽時候吃,大家就必須要遵循?誰給伱們慣的毛病?老百姓都要餓的吃屎了,哪裏顧得上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瞎比比?
呵,老子在上!
于是,提倡無爲而治、道法自然的道門黃老之術,自然最符合那位高祖皇帝的心意,很快便成爲漢帝國的文化主流。
在經曆過文景兩朝後,國家的倉廪充實了,有些人的肚子吃飽了,各種規矩便又回來了。
好吧,到了劉徹這一代皇帝,高祖皇帝劉邦的影響,其實已然微乎其微,并不像曆史書上寫的那樣,動不動就是高祖雲、先帝曰。
如今的漢帝國,最常見的句式是‘皇帝說’、‘陛下想’、‘朕覺得’……
……
晚春時節的關中之地,雨水甚爲豐沛,動不動就是一場雨。
煙雨迷蒙,楊柳依依。
渭水東岸,因爲連續下了兩天雨,工匠、仆役們都躲在溫暖的被窩裏睡大覺,太學院的工地上一片靜谧。
在一座閣樓臨窗的圈椅上,董仲舒看上去滿臉倦容,兩隻眼睛有些充血,但依然炯炯有神,一看就是精力有些過剩。
坐在老賊對面的楊川,卻是一臉的恬淡,悠然的喝着苦荞茶,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楊川,老夫給你講解大漢禮儀的事情,都說這麽多話了,也不知道給我倒一碗茶水?”董仲舒突然有些不滿的嘟囔一句。
“自己沒手啊?”楊川沒好氣的笑罵道:“從官職上來說,我現在是太學祭酒,你董仲舒見了還得躬身施禮好吧。”
董仲舒歎一口氣:“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啊。”
楊川也歎一口氣:“人心不足蛇吞象。”
“董仲舒,你說的禮崩樂壞,是說你們儒家的那一套禮法崩壞,再也享受不到天子降階、卿大夫施禮、百姓人跪拜那些玩意了吧?”
“要我說啊,你們那種禮樂,還真特娘的膈應人……”
董仲舒勃然大怒,猛的一拍桌子便要站起身,不過,看一眼楊川似笑非笑的神情,老賊忍了。
沒辦法,這小賊如今是太學祭酒,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手裏捏着太學院的錢糧、人事、規矩,可不能招惹太狠。
“怎的,這便是你們儒家的規矩?”
楊川輕笑一聲,動手給老賊倒了一碗茶水推過去,繼續說道:“你們口口聲聲說要立規矩,講道理,遵禮法,分貴賤,那我問你一句,把這些事情搞清楚,這天下會是怎樣的光景?”
董仲舒沉吟幾聲,道:“君臣、父子、夫婦、長幼。”
楊川擺擺手,笑道:“罷了,跟一個固執老頭兒講道理,我還不如出去對牛彈琴,說不定還能增加牛奶的産量;
我現在隻問你,如果我娶了一個民女爲妻,同時再娶一個大漢公主,從朝廷法律到你們儒生的禮儀,會招緻什麽樣的麻煩……”
董仲舒歎一口氣,十分誠懇的說道:“楊川,老夫奉勸你一句,這事你别幹,劉徹……咱們的那位皇帝,心眼子沒有那麽大,就算大漢法律和禮儀方面都沒有規定,但你先娶一個民女爲妻,後娶公主爲妾,他必然會懷恨在心,遲早讓你吃不了兜着吃。”
楊川哈哈大笑:“這就對了,董仲舒,你這糟老頭子的這幾句話,才像一個大儒說的。”
董仲舒苦笑:“你楊川就從未把我董仲舒放在眼裏。”
楊川卻漸漸收斂笑容,正色說道:“不是從未把你放在眼裏,而是我覺得,其實你董仲舒還可以做到更好;隻不過,你這人心思太過歹毒,沒有給别人留下一絲活路,遲早會遭到反噬之力。
董仲舒,聽我一句勸,心胸開闊些,不要整天想着與這人鬥、與那人争的,你說你累不累啊?”
董仲舒幹脆閉嘴了。
他心裏明白的很,眼前這個少年,整天笑眯眯的,看上去就很是人畜無害……
“好了,三天後,你這位大司儀過來蹭飯就行了,”楊川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說道:“記得把身上的泥巴、木頭碎屑弄幹淨,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讓别人看見,還說我這個太學祭酒不稱職,欺負了你這位大讀書人呢。”
董仲舒也站起身來,嘟囔着罵道:“就算是皇帝祭拜天地,也需要焚香沐浴後才能請我董仲舒充當司儀,你楊川這态度……咳,也還行吧。”
楊川哈哈大笑,向門外走去:“這件事情你做好了,回頭給你的藏經閣前修一個大水池,撒一些魚苗,栽植一些荷花什麽。”
“另外,還可以修幾條回廊,亭台,樓閣,讓你的徒子徒孫們有個晨讀的好去處。”
董仲舒大喜,趕緊跟上去讪笑道:“池子一定要修大一些,最好弄一個湖心島什麽的,春日秋雨時節,老夫還可以請你過來品茗彈琴……”
楊川擺擺手,頭都沒回的說道:“看你老賊的表現了。”
董仲舒咧嘴笑道:“不就是成丁加冕之禮麽,包在老夫身上……”
……
司儀的事情順利解決,楊川心情不錯。
這便是漢帝國普通權臣的感覺?好像也沒什麽意思,也就欺負一下董仲舒這種大讀書人罷了。
沿着一條鋪了鵝卵石的林間小道,楊川一邊走,一邊思量着,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渭水邊。
老遠的,便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撐着一把羊皮傘,正自出神的望着滾滾東去的渭水,卻是張湯。
“他大姨夫,有事?”走近後,楊川笑問一聲。
“有兩件事,”張湯轉頭,那張刀子臉上基本沒什麽表情,“第一件事,大長門說皇帝很高興;第二件事,大長門說皇帝很生氣。”
楊川笑了笑,沒說什麽話。
讓皇帝高興的,自然是織娘的‘造紙術’,讓皇帝生氣的,自然是他楊川在劉滿之外還結識了民女織娘。
這都是題中之義,并沒什麽意外。
張湯看着楊川的俊俏小臉,冷聲說道:“楊川,要不你和皇帝都退讓半步?”
楊川‘嘁’了一聲,罵道:“張湯你真是個豬腦子啊,讓皇帝退讓半步?虧你還想得出來。”
“這天下事,從來就不存在什麽退讓半步、一步的說法,要是有,那也是百姓人之間的一些瑣碎小事,遇到生死存亡的大事,誰特娘的退讓誰就是傻……嗯,反正就是很傻。”
張湯說道:“這是大長門的意思,他讓我問問你,要不要先娶了劉滿?然後,剩下的麻煩事,他幫你搞定。”
楊川直接搖頭:“你們都會錯我的意思了。”
這話,就怎麽說呢?
他沉吟幾聲,接着說道:“張湯,你告訴大長門,我楊川不到十八歲就堅決不娶親,誰告訴皇帝我要先娶民女再娶公主了?
我早就明确告訴過織娘和劉滿了,在十八歲以前,誰都别七想八想的,老子看着她們就煩躁,一個個的學習又差,思想還抛錨,簡直就是不良少女呢。
你說說,我娶她們進門,是要當妻子呢,還是當學生、當女兒般的教養呢?”
張湯愕然半晌,忍不住問道:“你暫時不娶親啊?”
楊川被氣笑了:“誰說我要娶親了?我隻不過是舉行一個成丁之禮,又沒說要辦婚宴喜酒,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想什麽呢!”
張湯被一頓搶白,臉上卻明顯放松下來,道:“是平陽侯曹襄,他跑到長安城裏,咋咋呼呼的見了不少人、說了很多話;
其中,說的最多的,便是你小子要先娶一個民女、後娶一個大漢公主,這分明就是給皇帝臉上甩泥,簡直不是人……”
楊川聽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罵道:“曹襄這混蛋,竟然壞我大事!”
張湯問道:“那該怎麽辦?”
楊川沒好氣的道:“隻能涼拌,還能怎麽辦!”
曹襄這個混賬玩意兒,向來都很聽他楊川的話,這一次怎麽突然轉了性子,将提前商議好的‘低調’給忘了?
此事、甚爲詭異啊。
“張湯,曹襄人呢?在長安城還是回來了?”楊川突然問道。
“一個多時辰前回來了,”張湯有些生氣的說道,“而且,他還帶着那個狗屁東方朔一起回來的!”
楊川聽了,嘿嘿一笑:“東方朔回來,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呗。”
張湯梗着脖子不吭聲。
東方朔那家夥,一張嘴厲害的很,罵人的角度一般都很刁鑽,委實是一個很難纏的對手……
一聽東方朔回來了,楊川心下竟莫名的安定了幾分,看來,曹襄在長安城裏的‘胡咧咧’,其實便是東方朔的意思?
那家夥的一張嘴被開過光,也是漢帝國難得一見的良善之人,既然有他給曹襄指點,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應該出不了大的差池。
如此這般想着,楊川、張湯二人回到了莊子上。
剛走進院門,就看見瘦猴似的東方朔快步迎接上來,口中哈哈大笑,說着‘楊川公子東方朔想死你了’,手底下卻是一招白猿摘桃,直接陰了張湯一下子。
張湯悶哼一聲,弓着身子向後退出半步,口中叱罵:“東方朔,你爲何偷襲某家?”
東方朔嘿嘿笑道:“瞧你這人,一年沒見面,跟你開個玩笑、試試你的武藝有沒有長進也不行?”
張湯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兩隻手使勁搓揉幾下褲裆處,慢慢直起腰杆子,臉上神情也變得淡然起來。
卻原來是張安世過來了。
“老師,南宮公主殿下請您過去一趟,”張安世先給楊川拱手禀告,然後,才對父親張湯、東方朔分别施禮:“安世見過父親,見過東方朔先生。”
東方朔拱手還禮,笑眯眯的說道:“啧啧,張湯,你兒子乃大漢麒麟子,貴不可言,你就說說,這麽好的兒子,你張湯是如何生出來的?”
張湯黑着臉沒吭聲。
楊川卻早已領着張安世向南宮公主所住的閣樓走去,一邊走,一邊随口問道:“公主殿下找我何事?”
張安世道:“長公主殿下來信,說皇帝聽聞咱們家的事情後,大喜大怒,一邊準備賞賜之物,一邊想着要打折你的……腿。”
楊川苦笑不已。
漢帝國的皇帝、公主們,簡直太霸道了,怎的動不動就要打斷人的狗腿,簡直豈有此理啊。
“老師,其實你不用跟皇帝對着幹,”張安世左右看看,低聲說道:“我小姨讓我捎一句話給老師,她說,所謂的妻妾,不過就是一個名分而已;
說到底,無非就是有了所謂的嫡庶之分,承襲爵位、分發家财時,嫡子多占一點好處罷了,沒什麽意思。
我小姨說了,她在乎的是你這個人,對那些虛假的東西沒什麽興趣。”
楊川停下腳步,皺眉問道:“張安世,這些話真是你小姨說的?”
張安世點頭,俊俏小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楊川終于被氣笑了,順手就在這哈慫的額頭一記暴擊傷害,罵道:“你小子現在能得很,連你老師和你小姨的主都敢做了?”
張安世一臉茫然的問道:“老師,您這是、什麽意思?”
楊川笑道:“沒什麽意思,你父親當初送你過來,就是爲了學我的厚顔無恥和撒謊時的面不改色,如今看來,你已然得我的真傳了。”
張安世甚爲腼腆的笑道:“謝謝老師誇贊。”
“不過老師,之前我說的那些話語,其中就九成以上,還真是我小姨說的,她說,讓你不要爲難,順水推舟才是最好的辦事手法。”
“我小姨還說,她其實喜歡半推半就……”
楊川越聽越離譜,忍不住擡腿便是一腳,直接将張安世這哈慫踢得滾出去七八步,罵道:“滾!”
張安世從地上爬起來,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溜煙的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