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張安世的這一招‘神助攻’,楊川并未多說話,但心裏頭其實很是暖和。
于是,他下定決心,以後還是對張安世這個哈慫……更嚴厲一些吧。
“二姨,在太學院給您修一個獨門小院,都是小事情,”楊川幫南宮公主搓着極爲寒涼的雙手,溫言笑道:“不過,此事咱們幾人說了還不作數啊。”
南宮公主點頭:“此事,本宮自有主張。”
楊川笑道:“能不能先說說,您是如何打算的?”
南宮公主道:“很簡單啊,本宮給劉彘寫一封信,就說本宮想起當初慘死的那一百名陪嫁宮女,心有戚戚焉,想做一點事情,收攏一些無家可歸的女童,教她們一些紡線織布的手藝,以告慰她們在天之靈;然後,本宮提出,讓皇後出面,也算是給皇帝一個台階下;
皇帝的心思,本宮大緻能猜測一二,他之所以将太學院交到一個十五歲少年手上,自然是存了漁翁之利的心思,本宮此舉,也不過是将水攪得更加渾濁一些罷了……”
楊川很認真的想了想,覺得此事也許還真是可行,道:“那、皇後出面,能教導些什麽呢?”
他心中有些犯嘀咕。
皇後衛子夫,說到底是平陽公主府上的一名小舞娘出身,總不能讓皇後屁颠屁颠的跑到太學院裏,教授那些小婦人翩翩起舞吧?
此事,不得不防啊。
可别自己存了好心,想着暫時保護一下那些豆芽菜,結果到頭來,那些豆芽菜長大成人後,卻将好好的一座‘大漢女子職業技術學院’,變成權貴們挑選媳婦、兒媳婦的大漢歌舞團……
“此事還須與你這位太學祭酒商議,”南宮公主玩笑道,“總歸是不能教授她們彈琴、唱歌、跳舞。”
楊川趕緊道:“二姨說的對。”
南宮公主似乎猜透楊川的心思,頗有深意的問道:“那你說說,皇後和本宮,該教那些女子一些什麽呢?”
楊川道:“農桑稼穑,乃我大漢之根本,可以考慮讓她們學習一些種桑養蠶、紡線織布的手藝;當然,教授她們一些救死扶傷的醫者手藝,那也是可以的。”
南宮公主道:“還有呢?”
楊川:“以我看來,其實咱們無須貪多,能夠培育出一些妙手回春的女醫者,應該是比較端正的路子;
據我所知,大漢九卿之下的内府,設有太醫院,有太醫令丞爲長官,且有太醫監、侍醫、尚藥監、藥長等十分細緻的醫者官職;
然而,太醫院向來自視清高,除了給皇室宗親把把脈、看看病,就很少能給其他人看病;
這樣的太醫院,不能說是故步自封,但一個敝帚自珍卻是免不了;
如此一來,時間久了,太醫院幾爲皇家專用,世人稱之爲禦醫院、禦醫,以此彰顯皇家威嚴;而實際上,其中卻多少有些譏諷之意呢。”
有些話他不敢說出來。
那就是,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皇帝一家子的天下。
南宮公主沉吟良久,方才歎道:“這多少年來,你楊川是第一個敢如此直言不諱之人。”
楊川笑道:“這不是跟二姨拉家常、說閑話嘛,不免廢話就有些多了;若是在朝堂上、或與外人說話,此等大不敬的言語,卻是打死都不敢說出口。”
南宮公主呵呵笑道:“好了,伱的意思本宮已然明白,具體如何操持就不用你再費心了……”
……
太學院的事情,終于有點眉目了。
金子三千多斤,牛羊牲口約莫二十萬隻,精鐵十二萬斤,糧食不計其數,估計能養活三萬精兵兩三年的樣子。
不得不說,漢帝國的狗大戶們還真是家底兒深厚,就這麽随便一撥拉,修築一大片宮殿都沒問題,更别說一座太學院了。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其中有點波折,但不大,無非是在渭水裏丢進去幾枚小石子,蕩起幾圈漣漪,但讓後面的波浪沖一沖,便悄無聲息了。
這就對了。
事有不同,便如食材各異,具體如何烹制,實際上其中很有講究;這就像說書人講故事,總得有些起承轉合、鋪墊、過渡與高~潮。
開始謀算時,楊川便給這件事情定下了基調:順水推舟,借力打力,盡量不去摻和,盡量做到半推半就。
真正的廚藝,講究一個‘準、穩、狠’,食材質地的判斷一定要準,烹制手法一定要穩,下手時一定要狠。
就譬如這個太學院,本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食材,宛如一條春水蕩漾時的肥美河豚,肉質鮮美,但同時其肝髒等處卻又是劇毒之物。
烹制這種食材時,手法一定穩,該快便快,該慢則慢,欠一點火候魚肉半生,手底下略微一抖,魚肉碎爛壞了品相,那可就是暴殄天物。
至于一個‘狠’字!
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啊……
楊川躺在馬紮子上,喝着一碗新近炮制出來的‘苦荞茶’,咂巴着其中那股子苦中帶甜、餘味無窮的麥香味兒,他舒坦的想呻吟幾聲。
爲了在漢帝國有一定的‘話語權’,舉國上下諸侯王、權貴、官吏、讀書人、商賈們,聞風而動,在私底下早已鬥得頭破血流,吃相就很是難看。
這段時間,楊氏封地上車水馬龍,衣着華麗的貴人們絡繹不絕,他們有來送禮的,有托關系走門路的,有不遠千裏來送……
咳咳,這種不良的社會風氣,不一定要刹住,但一定要進行嚴厲的批判!
爲了保持自己‘隻貪财不好色’的人設,楊川對金子、糧食、牛羊、精鐵什麽的,一概笑納。
然後,一轉手,便讓張安世将所有禮物登記造冊後,統一歸入甲字号野戰營的‘後勤儲備’。
想當一名好廚子,第一件要緊事,便是讓自己的兩隻手上不沾油、不染腥,否則,手上打滑,連一口七八斤重的炒鍋都颠不起來,遑論颠這天下了。
至于那些小婦人,一概婉拒。
開玩笑,本廚子是那種能經得起誘惑的男人嗎?真是的!
長安城一帶,漸漸流傳出‘太學祭酒不喜女色’的閑言碎語,讓楊川的名聲再一次受到傷害。
于是,有人‘恍然大悟’後,精心搜羅了幾名堪比董偃之流的美少年,梳妝打扮一番後,送了過來……
……
升官發财後,楊川的生活基本沒什麽變化。
種田,教書,打公主自然便是他的日常。
自從南宮公主鐵了心的要辦一所‘大漢女子衛校’,她便開始忙碌起來,又是給劉徹寫信,又是接見長安城裏來的貴婦人,簡直就是一個加班狂人。
每天晚飯時分,她便會在劉滿、娜仁托娅、張安世三人的陪同下,在菜園、花圃、藥田裏散散步,吹一吹春天的風。
南宮公主的身體恢複的很快,如今,她的身子骨健壯了不少,在她的臉上、身上,終于能看到四十幾歲婦人該有的樣子。
這讓楊川很高興。
所以,讓這位大漢公主多加加班、多幹一點活兒?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給老太太多找點事情讓折騰着,興許對她的身體康複有好處……
正當楊川捉摸着,如何讓南宮公主再做點什麽事情時,大半年不見音訊的卓氏來了。
這個婦人。
當卓氏走進楊川家的院門時,楊川突然愣住了,忍不住問道:“卓姨,你這是怎麽了?”
卓氏看上去很憔悴,似乎老了十幾歲,曾經極爲秀美柔順的一頭青絲,竟夾雜了不少白發,眼角的魚尾紋也很明顯。
尤其讓楊川愕然的,是這婦人的兩隻彎月般的眼睛裏,已然沒有了昔日的光彩神韻,整個人顯得就很是頹喪。
“小郎君還能記得卓姨,這倒讓老身頗爲欣慰,”卓氏的嗓音也變了,帶着一絲老婦人的滄桑,“怎麽,看你的神情,不認識了?”
卓氏走到楊川面前,斂衽一禮,淡然說道:“卓氏的五座鐵匠鋪、兩座礦山,如今都交給了内府;天府人間以叁佰金的價格,賣給了大農令桑弘羊;當初我父兄給我的嫁妝,全都讓司馬相如拿去走人情買官、購置宅院包養小妾去了。
我卓氏沒了積蓄,也沒臉再回蜀中。
楊川小郎君,我卓文君此番前來,是給你這位故人道一聲别,另外,鄭重說一句對不起,你的一百多車腌菜、榨菜錢,我卓文君還不起了。”
卓氏這一番話,聽得楊川一愣一愣的,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這婦人,該不會是不想活……了吧?’
咋就聽着像是在安排後事呢?
“區區一些錢财之物,沒了就沒了吧,”楊川指一指桌子對面的圈椅,溫言笑道:“卓姨,先坐吧,今天我請你吃飯。”
卓氏告一聲罪,款款落座,卻是好一陣子都不曾言語。
楊川很認真的盯着卓氏看,突然說道:“司馬相如真不要你了?”
卓氏點點頭,旋即又搖頭,十分坦然的說道:“其實,也不是說誰不要誰,而是,這兩個人的路啊,走到了盡頭,突然覺得無趣了。”
楊川不動聲色的說道:“司馬相如爲了能在太學院謀取一席之地,好講授他的那些狗屁辭賦,竟然讨了一道皇帝的聖旨,跑到我莊子上來走關系,讓我直接轟出大門了。”
卓氏歎一口氣,道:“司馬相如貪圖榮華富貴,這本沒有什麽大錯,錯的是他向來自視過高,還有些急功近利……”
楊川笑着擺擺手,笑道:“好了好了,春光如此明媚,咱就不說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了吧?
說到底,讓你把鐵匠鋪、礦山上繳給皇帝的人是我楊川,如今你落魄至此,我也有過錯,卓姨,你就先在我莊子上住一段日子,我借給你一筆錢,你繼續做生意吧。”
卓氏搖頭,黯然道:“不了,卓文君自有去處。”
楊川坦然道:“你有個屁去處,這天下之大,有你容身之處?昔日你手裏有錢,長安城裏也曾領略過風雲變幻,你能靜下心來去種幾畝田,苦度餘年?”
卓氏不吭聲了。
“你放心,我楊川曾經算計過你,這一次,權當是我給你所作的補償,”楊川沉吟幾聲,突然問道:“卓姨,你手頭可有懂蜀錦的匠人?”
卓氏一愣,反問一句:“你要種桑養蠶?”
楊川點頭,正色道:“關中之地氣候溫潤多雨,極适合蠶桑之事,隻可惜,我對此事一竅不通,曾經也讓人尋訪過,卻是一直都沒什麽訊息;
隻是聽說,蜀中之地應該有這一方面的高人,就看卓姨能不能幫上忙。”
卓氏沉思片刻,道:“我自己不會操持蠶桑之事,不過,我認識一個人,她應該能幫你幹這件事,不過……”
卓氏欲言又止,看上去就頗有些爲難。
楊川溫言問道:“不過什麽?”
卓氏遲疑片刻,方才說道:“不過,她的脾氣有點怪,而且,她的身份還有點特殊……楊川小郎君,你真沒聽說過長安鄉最有名的織娘?”
楊川微微皺眉,頗有些疑惑的問道:“長安鄉最有名的織娘?”
“卓姨,有什麽話你就直說,我總共去過兩三次長安城,如何知道誰家的織娘有名?”
漢帝國的婦人,向來便有紡線織布的傳統和手藝,這一點,楊川是知曉的,就連平陽公主、南宮公主的卧房裏,也擺着一架紡車。
據說,高祖皇帝時,呂後貴爲皇後,宮中所需的一些布料還是她與後宮嫔妃、宮女們,卻還要自己動手織布。
對于這種傳統,楊川也曾思量過,認爲國家太窮固然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則還是一種‘男耕女織’的血脈基因使然。
因爲他歸漢後這兩年發現,即便經曆過文景之治,國家的倉廪充實,皇室、權貴之家的婦人,卻還是遺存着紡線織布的習慣。
不過,時過境遷,如今的貴人織布,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意義罷了。
就譬如平陽公主,一年到頭,估計也紡不出三兩尺的布帛……
眼瞅着楊川有些困惑的模樣,卓氏笑了,道:“不是誰家的織娘,而是,她的名字本來就叫織娘。”
楊川愕然:“還有叫織娘的人?”
言畢,他忍不住嘀咕一句:“咋就不叫織女呢……”
卓氏笑了笑,道:“楊川小郎君還真說對了,她呀,原本就叫織女,後來,因爲長安城的纨绔浪蕩子們多有騷擾,她便将自己的名字改爲織娘;
對了,曹襄就曾去騷擾過她,喊了她好幾十聲娘呢。”
楊川哈哈大笑:“這個織娘還挺潑辣呢,都能讓曹襄那混賬吃癟,簡直大快人心啊。”
卓氏笑道:“小郎君若真想種桑養蠶、紡線織布,織娘是不二人選。”
“她不但比蜀中那些小婦人心靈手巧很多,最重要的,是她還念過書,務過農,無論是操持家務還是農耕稼穑,可都是一把好手呢。
唯一的麻煩,就是她的出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