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太學院’工程,終于歇菜了。
錢糧不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高價雇傭的這一批工匠,莫名其妙的就開始鬧事,讓董仲舒給他們加工錢,否則,就要全部離開。
董仲舒的幾十名弟子被整的焦頭爛額,言語之間不免沖了一些。
不料,那些人竟連之前的工錢都不曾結算,全部直接走人了。
跪坐在閣樓上,看着亂七八糟的工地,以及被随意丢棄的木料、石料、斧頭、鋸子、鑿子等,這個大讀書人憤怒的站起身來。
然後,頹然坐倒……
……
“工匠尥蹶子走人、連工錢都不要了?”
一個時辰後,滿面頹喪的董仲舒來到楊川家,将事情的原委細說一遍,看上去就十分的疲憊。
楊川坐在輪椅上,沉吟良久,道:“假如說,有人不想讓你董仲舒修建太學院,其理由是什麽?”
董仲舒歎一口氣,道:“其實理由很簡單,那就是、眼下朝廷的用人制度,以察舉制爲主要選官準則,各地諸侯王、公卿、郡守,皆有舉賢良能直言極谏者;
這種依靠豪門世族舉薦爲官的制度,其實算是堵死了寒門士族、百姓子弟的上升之路,讓多少有才能者寂寂無名、蹉跎終生;故而,老夫便向皇帝谏言,朝廷主辦太學院以作爲今後考官、選官的主要途徑……”
楊川明白了。
朝堂紛争,終究繞不開‘權’與‘利’,繞不開既得利益者與後來者之間的你死我活啊。
這種層次的鬥争,表面看來風平浪靜,誰特娘的都是笑眯眯的,等你的後腰插上刀子,估計還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呢。
階層鬥争,基操罷了。
楊川沉思良久,突然問道:“就算公孫弘、兒寬等人對伱不滿,桑弘羊等士族寒門、商賈之家出身的官吏,他們沒有理由壞你的事啊?”
董仲舒搖頭苦笑,道:“老夫也甚爲不解啊。”
楊川瞅着滿面頹喪的董仲舒,心中卻也有些快意。
這老賊,揣着明白裝糊塗,裝的還挺像啊?
他搞的這一套太學院考官、選官制度,楊川自然沒什麽意見,畢竟,後世一兩千年的實踐證明,給寒門士子、百姓人留一條活路和上升通道,終究是大勢所趨,起碼在眼下的漢帝國來說,隻能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董仲舒此人,還真是儒生裏頭的佼佼者,明着爲大漢天下奔走,爲寒門士子、百姓子弟謀取一條上升通道……
這些都沒毛病。
有毛病的,是董仲舒這老賊,在給皇帝劉徹提出的‘天人三策’中,紅果果的提出‘凡儒家以外的各家均不得舉’,試圖開創了以儒術取士的标準。
也就是說,這一套體系一旦建立起來,除了儒家讀書人,其他流派的讀書人便不能入仕,隻能被無限邊緣化,最後,隻能漸漸消亡在曆史長河中。
這怎麽能行?
楊川對後世儒家的利弊不甚了了,可他就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你不能讓一小部分人吃肥、而讓絕大多數人餓着……吧?
楊川是個廚子,領悟不了更高層次的玩意,他固執的認爲,無論你儒家也好,道家也好,法家也好,還是陰陽家、兵家什麽的,隻要存在,便應該有其可取之處。
剔除糟粕,擇其精華,爲漢帝國所用,難道就不香嗎?
當然,一些神神叨叨、歪門邪道的玩意兒,楊川卻從骨子裏就痛恨至極,根本就不允許其發育……
“董公,如果光是錢糧、工匠這些小事,我楊氏可以想辦法資助一二,”楊川很認真的說道:“可是,這跟朝廷老賊們戰鬥,我肯定不行。”
“朝堂上的明争暗鬥,老夫自有主張,”董仲舒從楊川口中聽出一點意思,臉色漸漸舒緩下來,冷聲道:“公孫弘、兒寬、桑弘羊以及各地諸侯王,别人怕他們,老夫不怕。
老夫倒想看看,誰敢遺臭萬年!”
楊川哈哈大笑,道:“對啊,誰敢惹你董公,你寫文章罵死他!”
“不,寫文章罵人,那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情,”董仲舒的‘豪邁之氣’似乎被激發起來,冷聲道:“那些個豪門世族、劉姓諸侯王的痛處和軟肋,并非他們的面皮;
對于那些人來說,面皮不值錢,就好比你楊川與平陽侯曹襄的名聲,在長安城一帶壞透了、爛透了,但隻要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找幾個能欺負的癟三飽揍一頓,你二人的名聲自然就回來了。
反正這人啊,不要臉的時候,其實罵不罵都無所謂,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楊川笑罵一句:“好你個董公,怎麽連我都卷起來一塊罵了!”
董仲舒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面無表情的說道:“那些貴人在乎的隻有兩樣東西。”
楊川笑問:“哪兩樣?”
董仲舒深吸一口氣,憋了七八個呼吸,方才‘噗’的吐将出來,淡然說道:“權貴之家在乎的第一樣東西,自然是權與利;第二樣東西,則是其道統。
若有人在太學院的事情上想與我董仲舒硬碰硬,那就對不起了,老夫定然教他付出慘痛代價,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楊川心頭一跳,轉眼向門外掃一眼,壓低聲音道:“董公,請慎言。”
董仲舒微微點頭,道:“放心,我董仲舒雖然一介書生,手無撕熊裂虎之力,但像張湯那般人物,老夫一隻手可以打死七八個。”
言畢,這老賊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嘿然一笑,大踏步的出門,揚長而去……
眼瞅着董仲舒的背影,楊川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道:“你們三個小家夥,聽夠了沒有?”
閣樓的夾層裏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卻是劉滿、娜仁托娅、張安世三個人探頭探腦的鑽了出來。
“見過老師。”
“見過楊川哥哥。”
“見過楊川小郎君……”
三個人看着楊川臉色不太好,都有些忐忑,老老實實的垂手而立,倒讓楊川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看你們三個哈慫,偷聽的時候幹什麽去了?”楊川擺擺手,道:“今日之事,對任何人都不可提及,記下了?”
三人趕緊點頭:“嗯!”
楊川吐了一口氣,望着門外白花花的冬日陽光,以及窗外目所能及的地方,那幾棵高大遒勁的歪脖子老榆樹,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董仲舒一番話,暗藏殺機,竟是存了魚死網破的念頭,讓他不得不重新思量之前所作的一些後手和準備。
這個董仲舒、咳!
還真就是難纏,不僅是滾刀肉,如今看來,還是一個殺雞屠狗之輩,一旦逼急了,還真能做出‘甯可玉碎、不爲瓦全’的瘋狂之舉。
可以想見,在太學院這件事情上,誰要真是頭鐵的跟這老賊厮殺,估計會很後悔的。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個董仲舒啊,不僅敢殺雞屠狗,心狠手辣,而且,還是一個讀書人,這也許便是漢帝國的讀書人與後世讀書人之間的一些區别吧?
“老師,董仲舒想借咱們莊子上的錢糧、仆役和工匠?”張安世突然問道。
楊川點頭,歎息道:“看看,跟儒家讀書人交往,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情。”
張安世想了想,道:“其實也沒什麽可怕的,硫磺、生石灰兩樣礦石性情暴戾,一不小心便會傷人,可是老師,咱們給裏面摻了足夠的清水,經過大火煮沸後,可不就是一味絕佳的農藥麽?”
楊川瞅着張安世,故意問道:“那你說說,這件事情如何處理才好?”
張安世笑了笑,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人畜無害的說道:“幫他把太學院籌建起來,然後,摻進去十幾門、幾十門儒家以外的學問,讓董仲舒有苦難言;
就算他想要在太學院行他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霸道,那不是還有其他讀書人陪他玩耍、戰鬥麽?其他流派暫且不論,光是他們儒家内部的幾個大讀書人、幾大流派,估計就夠他董仲舒頭疼的了。
至于老師的學問,反正都是一些算術小道,看着不起眼,猥瑣發育起來就行了。”
張安世的思路很清晰,就是給太學院裏摻沙子,讓董仲舒吃一個啞巴虧,偏生還說不出口。
楊川笑眯眯的看着張安世,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贊賞情緒,溫言笑道:“安世,你說的這法子不錯,如果不講究,完全可以行得通,效果也會很不錯;
我曾經給你們講過,所謂的朝堂,所謂的江湖,并不是打打殺殺,更多的還是人情世故,這句話沒毛病。
但是。
今天,我還要告訴你們三個人另外一句話,那就是,階層鬥争,從來都是你死我活、挫骨揚灰,這世上,就沒有不流血而成功的變革。
董仲舒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一旦他掌握了朝堂的話語權,對其他流派的人,絕對會辣手無情,必會置之于死地,并令其遺臭萬年,永世不得超生。
那麽,該怎麽辦呢?”
楊川沒有說出具體的解決辦法,而是将其順手布置成了‘家庭作業’,讓這三個人慢慢去思索、去解答。
儒家讀書人認爲,老師的作用是‘傳道授業解惑’;對此,楊川卻并不怎麽認同。
他固執的認爲,一名真正的好老師,最大的作用不是傳授知識點,也不是講解‘配套練’,而是在‘傳道授業’的同時,讓學生發現更多的‘困惑’。
他目光溫煦的微笑着,端起手邊的野菊花茶,慢慢喝着,臉上就十分的恬淡而豁達。
劉滿、娜仁托娅兩個人,側頭思量,好像明白了什麽,卻又好像更加糊塗了,一看就思想抛錨,沒好好聽講。
嗯,回頭再給她們加幾道應用題吧。
張安世則眉頭緊鎖,垂首沉思。
“老師,我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十幾個呼吸後,張安世突然擡頭,目光銳利,面容堅毅的說道:“如果我們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掉有問題的人!”
‘噗’的一聲。
楊川忍俊不禁,口中的茶水猛的噴出來,打濕了衣襟,嗆得他眼淚都快要夾不住了。
張安世這個哈慫,還真特娘的是個人才……
……
董仲舒去了一趟長安城,在未央宮哭訴一場,又抱回來一道劉徹的聖旨。
這一次,劉徹的話說的很清楚,任命楊川爲太學祭酒,主持政務,負責太學院的一應錢糧籌備、學科設置等‘雜務’;任命曹襄、董仲舒爲太學博士。
爵位沒變,官階卻向前跨了一大步:秩比兩千石。
當然,這也沒什麽用,反正太學院的籌建,所需錢糧無算,差不多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年薪兩千石粟米、絲帛頂個屁用。
唯一的好處,就是今後見了公孫敖,不用施禮了……
當然,從長遠來看,這件事情的影響将極爲深遠,因爲楊川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那就是作爲‘太學院’創始人的董仲舒,其官階卻還是秩比一千八百石,隻不過将原先的‘博士’,改了一個更加響亮的稱呼:太學博士。
如此看來,皇帝對董仲舒其實甚爲忌憚,一方面想利用他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現漢帝國的‘思想大一統’,另一方面卻對‘天人感應’極爲抵觸。
對于劉徹的這種隐秘心理,楊川也很是忌憚。
皇帝這種生物,很難以常理度之,這一次能大大方方的給他楊川封一個秩比兩千石的‘太學祭酒’,從根本上來說,是利用‘楊氏算學’打壓董仲舒的儒家學說;
下一次呢?
是不是又要蹦跶出來一個人,成爲劉徹打壓他楊川的棋子?
當然,總體來說,劉徹一掃朝堂暮氣的決心和态度,卻還是很值得稱道,必須純手工點個贊……
“想不到,我董仲舒哭了一場,卻給你楊川辦了一件好事,”董仲舒一掃頹喪,看上去心情不錯,一條烤羊腿很快就被他撕嚼吞入腹中,兩隻手上沾滿了羊脂。
“這也算好事?”楊川苦笑搖頭,道:“董公可知道我如今兼任的兩個官職,都是幹什麽的?
羽林軍甲字号野戰營軍侯,負責籌措錢糧、馬匹、兵械,如今才剛有起色,偏生讓公孫弘、桑弘羊幾個老賊坑了一手,眼看着一大堆物資要歸還給人家北軍;
現在好了,又多了一個沒名堂的太學祭酒,還不是又要我掙死累活的給你董公去籌錢?”
董仲舒撚須笑道:“能者多勞嘛。”
楊川歎一口氣,道:“董公,人力有盡時,我原本想着資助你一些工匠和仆役的,現在好了,還要幫你籌措錢糧,唉,難呐!”
爲了讓自己的神情更顯悲怆,楊川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
董仲舒瞅着楊川,淡然說道:“祭酒放心,你幫老夫籌建太學院,老夫桃李相報,解決野戰營的兵備糧秣,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