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還真的回來了。
而且,這一次他學乖了,竟然在劉徹那裏讨了一道聖旨,也沒有帶什麽扈從、弟子的,一人一牛車,晃晃悠悠的從長安城趕來,大大方方的走進楊川家的大門。
“董公,你還真是锲而不舍呢,”甫一見面,楊川就擺擺手,很不客氣的說道:“趕緊說,你到底想幹什麽,或者,想要什麽。”
“我莊子上一名仆役死了,我正讓張湯幫我破案呢。”
董仲舒呵呵一笑,從懷中摸出一道聖旨,清一清嗓子,道:“少上造、羽林軍甲字号野戰營軍侯楊川接旨。”
楊川張口結舌好一陣子,苦笑道:“董公,我的兩條腿都被我母親打斷了,你看看我這樣子,能接旨嗎?”
董仲舒上前幾步,将那一道聖旨塞在楊川手裏:“畢竟是聖旨嘛,該有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言畢,老賊很自然的給自己倒了一碗野菊花茶,淺飲一小口,贊歎一句:“苦中帶甜,甜中有香,香而不媚俗,果然能清心寡欲、清熱解毒啊。”
楊川目光閃動,淡然說道:“伱董公不會是眼巴巴跑來蹭一碗茶水吧?”
董仲舒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左下首蒲團上,似笑非笑的瞅着楊川,道:“楊川公子,你打開聖旨看看不就明白了?”
楊川歎一口,随手将那一道聖旨放在案幾之上:“我說過,讀書少,看不懂,還是你來說吧。”
董仲舒哈哈大笑,白淨紅潤的臉上竟顯出一抹喜悅,撫掌說道:“看來,你我之間的買賣還有得談。
皇帝說了,你楊氏算術之學很好,很不錯,對我大漢天下的農耕稼穑、河道治理、農具推行等,都很有用處;
皇帝還說,我董仲舒的學問是陽,有廟堂氣,你楊川的學問是陰,有人間煙火味兒,咱二人陰陽相交,剛柔并濟,就很有兼容并蓄的必要呢。”
楊川忍不住心中吐槽一句:‘不是陰陽交合麽……’
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問道:“皇帝還說什麽?”
“皇帝還說,讓我在你莊子上開蒙講學,”董仲舒看上去心情不錯,撚須笑道:“對了,皇帝還說,你莊子上錢糧緊張,讓老夫籌備一些錢糧、木料、石料,再尋一些工匠,就在這附近修築一座學堂……”
楊川不置可否的說道:“你董仲舒的學堂,要修在我楊川的封地上,這恐怕有些不妥吧?”
董仲舒笑了笑,一口咂幹碗中的菊花茶,學着楊川的樣子,将幾片野菊花捏起來塞入口中,細嚼慢咽一番後,吞了下去。
這才笑道:“我董仲舒面皮厚,但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學堂修築在别人的封地上;好了,皇帝的旨意帶給你了,老夫也該回去準備一二;
就這一兩日,我還會回來的。”
又一句‘我還會回來的’。
“好吧,隻要不在我封地上修什麽學堂就行,”楊川随口吐槽一句:“你去忙吧,董太狼先生。”
董仲舒面不改色的起身,對着楊川拱拱手,便大踏步的回長安城了……
……
“董仲舒又來幹什麽?”
張湯正在給那名死去的仆役驗屍,兩隻手上沾滿了油脂和血污,看上去挺唬人的。
他似乎對董仲舒有些鄙視,皺眉說道:“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他董仲舒就精通禮樂射禦四樣,連一個君子都算不上,光是名氣大,沒什麽屁用,卻偏生霸道得很,罵過孔夫子和他二人以外的所有讀書人。”
楊川嘿嘿笑道:“能精通三四樣,那也是很不容易了,畢竟,人力有盡時,若是人人都跟你兒子張安世一樣,那還教人怎麽活啊。”
聽到楊川誇贊兒子,張湯的臉色終于舒緩了一些,皺眉說道:“剛才我檢驗過這名仆役的身體,食道、腸胃之中,并未發現有毒之物。”
楊川點點頭,頗爲嫌棄的瞅着張湯的兩隻血手:“你能不能洗一下手……對了,回頭我給你整一雙手套,赤手空拳的驗屍,你不怕被感染病毒啊?”
張湯冷着臉,淡然道:“手上帶套,沒感覺。”
楊川瞅着張湯的兩道法令紋,啧啧稱奇:“張湯,我發現你這老慫在開車,但就是沒證據啊。”
張湯很認真的問道:“何意?”
讓這厮如此一問,楊川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
欺負老實人太無趣了……
楊川坐在輪椅上,望着閣樓外明亮的冬日暖陽均勻的灑落在院子裏,他突然有些寂寞之感,道:“張湯,依你看來,莊子上猝死的那名仆役,到底是什麽病症?”
沒有傷痕,之前也沒有掙紮,一個人,喝了一碗雞蛋醪糟湯,走着走着,就一頭栽倒,再也沒有醒來。
這讓楊川有些難過。
雖然,他連那名仆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曾說過話;甚至,要不是那人突然死了,楊川連那人的模樣都想不起來。
莊子上的仆役太多,隻是一個原因。
從根本來說,還是兩個階層直接的隔膜,讓楊川這個家主高高在上習慣了,就算他心裏願意與衆生平等,可是……
“從其猙獰和痛苦的表情來看,好像是……巫蠱?”張湯有些不确定的說道。
聽到‘巫蠱’二字,楊川直接搖頭:“肯定不是。”
張湯頗爲疑惑的問道:“爲什麽如此肯定?”
“張湯啊,你特娘的精通律法,爲人也還算相當湊合,怎麽會相信巫蠱之事?”
楊川搖頭歎息,繼續說道:“你想想啊,在一個小草人或布娃娃的身上下刀子、紮針,念幾句咒語、上幾柱清香,便能弄死一個人,朝廷爲何還要養那麽多的軍隊?
匈奴大單于伊稚斜的生辰八字,你們繡衣使者應該都掌握了吧?
那好,給你半年時間,你張湯能咒死伊稚斜,我楊川倒立吃手抓羊肉!”
張湯聽着楊川的斥責,眉頭緊鎖,兩條深刻法令紋略微有些扭曲,微微抖動幾下,道:“楊川,你不信鬼神?”
楊川沒好氣的笑罵一句:“連孔夫子都說,不爲人何問鬼神,你張湯好歹也算是一個讀書人,這話問的好生無趣啊。
怪不得你兒子張安世看不上你,張湯,聽我一句勸,今後再不要輕易言說巫蠱之事,否則,不但會給你自己招惹一場天大的麻煩。
而且,對你兒子的前途也不好。”
有些話啊,楊川又不能明着說,在原來的曆史劇本中,這個張湯就因爲嚴厲追查‘長門宮巫蠱事’,搞死一大片劉嫖老婦的人,搞垮了前任皇後陳阿嬌,讓‘大漢酷吏張湯’的名聲,從此爲天下所知。
甚至,還上了後世的曆史書。
同時,也給這老小子帶來了殺身之禍,讓劉徹輕飄飄一句話,就拔劍在自己的脖子上割了一下,嗝屁了。
張湯這人是個滾刀肉,固執,刻闆,一絲不苟,甚至都有些強迫症晚期症狀,在很多人眼裏就是一個殺人狂魔。
但楊川覺得,張湯比桑弘羊、公孫弘、公孫敖、鄭當時、司馬相如等老賊可愛很多,起碼,還有點人味兒。
“張湯,我知道你不畏懼死亡,但是,”楊川淡然說道,“一個活着的張湯,比一個死了的張湯更暖和一些。”
張湯不置可否的走了。
瞅着高高瘦瘦、一襲麻衣、一雙破草鞋的張湯,猶如一杆破旗,筆直的走出閣樓大門,楊川突然歎了一口氣……
……
對于大漢讀書人,不對,對于漢帝國的儒生,楊川終于承認,他還缺乏一些基本的認識。
這是一些什麽人啊?
你說他們都頭鐵吧,王朝、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但儒家門生的身份地位卻一步一個腳印的爬上去了。
可以說、鐵打的儒家流水的皇帝。
可你要說他們沒什麽擔當吧,卻又發現,儒生這種生物在禁锢别人思想、限制皇權方面,從來都是锲而不舍、孜孜以求。
楊川是個廚子,讀書少,對這些宏大的問題根本就想不清楚,久而久之,也就不怎麽去想了。
問題是。
當董仲舒第三次來到楊氏莊子上,并帶來三百車糧食、牲口和一大批門人弟子、工匠時,楊川不得不對這老賊側目以視。
董仲舒站在一片向陽山坡上,高峨冠帶,大袖飄飄,宛如高古先賢般的大手一揮:“禱告蒼天!”
“敬謝皇帝陛下!”
“開工!”
于是,就在渭水東岸,原本被司馬相如規劃到上林苑的一大片土地上,将近一千仆役、工匠立刻開工。
一時間,塵土飛揚,煙塵彌漫,夯聲隆隆。
那一片荒地上,肉眼可見的被平整出一方約莫三十畝的空地,在董仲舒裝模作樣的一番‘禱告天地’的儀式後,一大片帳篷先立了起來。
六十四面黑色、紅色和白色旗幟,也被董仲舒親手插了下去。
短短三五日,第一座十分粗陋的閣樓便被搭建了起來,自然是爲董仲舒修築的‘辦公樓’;緊接着,第二座、第三座,就在楊川的眼皮子底下被修築了起來。
楊川坐在輪椅上,透過閣樓的窗戶遠遠望去,發現那些儒生将青衫的下擺栓在腰間,褲管卷得老高,竟然也在幹活。
甚至,就連董仲舒也在幹活兒,親自指揮,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在作秀?
渭水東岸的夯築巨響,攪擾得楊氏莊子上也不得安甯,尤其是劉滿、娜仁托娅二人,就算是在上課期間,也時不時的伸長了脖子,想看一眼不遠處的修築工地。
爲此,楊川很是無奈,隻好将她二人摁在長條木凳上,狠狠的打了一頓闆子。
出乎意料的,是這兩個家夥竟然一聲沒吭,雖然兩瓣小屁股疼的一抽一抽的,卻終于強忍了下來。
“楊川小郎君,要不、下午散學後我過去看看?”
劉滿一手捂着屁股,委屈的嘟囔道:“董仲舒那老賊沒安好心,本妾身不去看一眼,有些不放心呢。”
娜仁托娅也連連點頭:“嗯,就是就是!”
楊川被成功惹笑了。
這人啊,隻要當了學生,無論其年紀長幼,怎麽都會是一個頑劣德行?
想想當初自己上成人夜校時,一大群阿姨叔叔什麽的,晚上翻牆去看電影、偷學校的桃子、偷……咳咳,想多了想多了。
“不過就是一座學堂,如果你們兩個感興趣,就去拜師董仲舒,”楊川指着渭水對岸的那片工地,“說不定還能結識幾名大才子什麽的,多好。”
劉滿撇一撇嘴:“嘁,那些繡花枕頭,本妾身一爪子掐下去,估計都會哭,沒意思。”
娜仁托娅使勁點頭:“對,肯定會哭鼻子!”
經過這将近兩年的喂養,這個匈奴血脈的丫頭,終于不再是豆芽菜模樣,卻終究還是偏瘦弱,腦袋比曹襄的小不了多少,但很耐看。
“張安世,你覺得董仲舒在咱們莊子附近修築學堂,是想幹什麽?”
楊川看向一聲不吭的張安世,道:“那位董公對你可是青眼有加呢,要不、過去念幾天聖賢書?你要知道,我本身真沒念幾天書,聖賢文章好多字都不認識呢。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倒不妨去跟着董仲舒做一段時間的學問,那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這幾句話,楊川說的甚爲真誠。
畢竟,要論及那些聖賢書、聖賢的微言大義,董仲舒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啓蒙老師……
“老師,董仲舒不過是想将咱們算術之學,納入他那套天人感應的學問裏,沒什麽新意,也沒什麽意思。”
張安世站起身來,規規矩矩的拱手道:“想要讀聖賢書,長安城裏多的是,董仲舒的學問固然做的不錯,但人品不行,心胸狹隘,不容許公羊學之外的任何學說流傳,說到底,他應該是孔夫子的一個叛徒罷了。”
楊川閉嘴了。
不管張安世說的對不對,就這一副小老夫子的模樣,他自忖就做不到。
張湯的這個兒子,簡直就、嗯,簡直就很厲害啊。
“老師,學生竊以爲,董仲舒之所以在咱們莊子附近修築學堂,應該不是單純爲了學問,”張安世沉吟幾聲,繼續說道:“他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并沒有得到皇帝的首肯,此爲其一;
其二,他提出的天人感應學說,皇帝其實很是反感,根本就不會讓他在朝廷做大官、掌實權,故而,他急于尋求權貴之家的支持和庇護;
其三,董仲舒的學問有缺陷,這也讓其他讀書人大爲诟病的一件事,而咱們的算術之學,剛好可以作爲他那一套學問的補充,完善他的學問;
其四,與老師聯手,便等若是與大漢長公主殿下、長平侯、平陽侯等聯手,用老師的話說,四舍五入,就等若是與皇帝聯手,推行他的那一套學說。
老師,這樣的好事,他不急,誰急?”
楊川沉思良久,很認真的問道:“那你說,該如何與之相處?”
張安世也沉思良久,方才說道:“以學生看來,老師不妨順水推舟、半推半就的應承下來。”
“泾水清,渭水濁,人都說泾渭分明,但極少有人想過,其實,無論是泾水還是渭水,終歸還不是彙聚成一條更大的河流了麽?”
“大浪淘沙,别人看到的是百舸争流,實際上,老師本就是這一條大河,管他是誰的船,看着不順眼,一個浪頭打過去掀翻就是了。”
“所以,學生鬥膽建議,敞開了,就讓董仲舒過來兼容并蓄,不惹人,還可以在遇到事情時,将那老賊推出去做一個擋箭牌,何樂而不爲呢?”
楊川嘿然而笑,道:“張安世,你個哈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