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隻肥羊烤在馕坑裏,至少還得一個時辰後才能熟,楊川讓大家先進帳篷去歇息,自己卻來到海子邊痛痛快快的洗了一個澡。
無論是匈奴人還是羌人,他們一輩子隻洗兩次澡:出生和死亡。
他們認爲,一個渾身污垢的人,靈魂才是最幹淨的,而那些肥碩的跳蚤和虱子,則是來自天上的珍珠,是騰格裏對人間子民的饋贈。
據說,一個人身上如果沒有味道和虱子,就成不了聖賢,死後的靈魂,将受到嚴厲的懲罰……
……
用鹽巴、草木灰和柏枝粉末,将自己的身子徹底清洗一遍,換上提前準備好的羊皮袍子、鹿皮小靴子,楊川舒坦得直哼哼。
去它的珍珠,去它的騰格裏的饋贈!
那種渾身惡臭、虱子亂爬的日子,這幾年他算是受夠了。
将之前換下來的羊皮袍子、靴子和帽子扔進火堆裏,聽着虱子在火中爆裂開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哔哔啵啵’之聲,楊川的心裏頭,竟有一種莫名的快感。
“怎麽,你也不喜虱子?”
不知什麽時候,張骞來到楊川的身後,呵呵笑道:“咱們漢人聖賢可不喜歡惡臭與虱子,他們早在千百年前便教導人們,五日一休沐,并教人用皂角清洗頭發、衣物。”
楊川起身施禮:“小子受教了。”
然後,他臉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因爲他發現,張骞的胡須、頭發和衣領間,都有虱子在出沒……
張骞淡然一笑,從胡須間捋出一隻肥碩的虱子,随手丢在火堆裏:“入鄉随俗罷了。”
“某家這些年出使西域,九死一生,很多時候還要假裝是匈奴胡人,身上若沒有惡臭和虱子,豈不是一下子就露餡了?”
言畢,哈哈大笑。
楊川深深一躬,對這位落拓而豪邁的漢子,打心眼裏覺得敬佩。
張骞伸出一隻大手,在楊川的頭頂使勁揉了揉,歎一口氣,道:“熬過這一段日子,咱就可以回家了……”
楊川心中一動,問道:“我父爲隴西良家子,戰死沙場,後來羌人在臨洮、枹罕(河州)一帶劫掠,令我家破人亡,隻有我一人存活下來成了奴隸。
敢問大叔,如我這般情況,回歸大漢後會不會還是奴隸?”
這一點很重要。
就算他處心積慮想要逃回大漢帝國去,可是,若是回到大漢後,他将淪落爲刑徒、奴隸或賤民……
楊川自然便不會回去。
“你父爲良家子且戰死沙場,你的戶籍自然清白,”張骞似乎看穿了楊川的小心思,溫言笑道:“當然,時過境遷,伱家裏沒有田産與财資,可就算不上良家子了。”
楊川點頭。
大漢良家子,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不僅要戶籍清白,三代以内沒有‘罪犯、亡命、贅婿、賈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有市籍’等所謂的‘七科谪’。
而且,還要有田畝、有财資。
想成爲‘良家子’,起碼要能購置起一匹戰馬、一套甲衣、弓弩和一件稱手的兵器,光是這一套‘行頭’,動辄便是二三十萬錢。
楊川大緻計算過,家裏沒有幾百畝良田,根本就成不了‘良家子’。
“我不奢望自己成爲良家子,”楊川苦笑道,“隻求回到家園後,莫要淪落爲賤民、奴隸或無籍野人。”
張骞很認真的說道:“隻要你戶籍清白,不犯罪,不自甘堕落去贅婿、去行商,應該不會落入賤籍……另外,就算你楊家在隴西的戶籍已然散佚,某家亦可爲你作擔保,重新編牍入戶。”
楊川再一次深施一禮:“小子楊川,謝過大叔!”
這才是大丈夫所爲,張骞不僅沒有趁機将他收爲仆僮,而且,還要爲他這樣的一個小人物擔保,重新編牍入戶,這份人情可不小啊。
要知道,大漢的戶籍制度十分嚴格,爲了禁止百姓随意脫籍和流亡,先後制定了‘流民法’、‘舍匿法’和‘連坐法’,一旦出事,擔保人也會受到嚴厲懲罰……
……
日出時分,烤全羊可以開吃了。
當堂邑父、三十幾名胡商和十三名安息女奴走出帳篷,看見幹淨清爽的楊川時,齊齊喝了一聲彩:“好一個俊秀的漢家少年郎!”
楊川的确十分俊美。
他眉清目秀,身形單薄而挺拔,搭配一件毛色雪白的羔羊小袍子,一雙自己縫制的鹿皮靴子,簡直與之前的蓬頭垢面判若兩人。
十三名安息女奴圍攏上來,叽叽喳喳,動手動腳,又是捏臉又是捏胳膊腿兒的,讓楊川一陣大囧:“各位阿姨,輕點……”
衆人哈哈大笑。
安息女子熱情大方,對男女之防不甚在意,她們嘻嘻哈哈的‘調戲’一番後,便紛紛拿出自己的香料盒子,讓楊川自行挑選。
安息人的香料種類多,品質也極好,不僅有胡椒、丁香等調味品,更多的則是龍涎香、迷疊香、乳香、安息香、蘇合香、沉香等,多爲醫用之物。
這些女奴拿出來的香料,則多爲熏香,噴灑在身上或衣服上之後,能有效驅除跳蚤、蚊蠅、臭蟲和虱子等,還能讓整個人香氣四溢……
楊川不好拒絕,便挑選了一樣安息香,笑道:“烤全羊可以開吃啦!”
衆人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聽到一句‘開吃’,轟然一陣叫好,自有十幾人快步上前去,敲碎爐竈頂端的封泥,将五隻肥羊從馕坑中提出來。
撲滋滋一陣響,濃香四溢。
五隻肥羊的表面一層焦黃,顔色鮮亮,清淩淩的油脂猶在冒着泡泡,一陣奇異肉香味兒,登時便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尤其是這群人鏖戰一整夜,腹中饑渴難耐,陡然間聞到烤全羊的鮮香滋味,早已兩眼放光、食指大動。
一片靜默中,唯有大口吞咽唾液之聲……
“擡過來,擺放在石頭上。”
堂邑父提着一隻木桶,将海子邊的幾塊岩石清洗幹淨,大聲吆喝道:“漢使大人尚未開吃,若再偷吃,小心剁掉爾等的狗爪子!”
卻是有人實在忍不住,動手撕下一條酥脆軟爛的烤羊肉,大口吞嚼起來。
“小心燙嘴……”瞅着那幾名胡商龇牙咧嘴、連連吸氣的模樣,楊川無奈的笑道。
作爲一名出色的廚子,他對自己烹制的食物還是很有信心的,想當初,就算是勘探隊的那幫大吃貨,對自己的手藝也是贊不絕口,更何況這些尚處于‘煙熏火燎’階段的胡人……
五隻烤全羊擺放在幹淨的石頭上,散發出馥郁肉香,就連張骞都坐不住了。
他伸出大手,撕下一大片外脆内嫩、肥瘦相間的肋條肉,贊歎一句‘食不厭精’,轉眼間便将其吞入腹中。
“香,真香!”
張骞再次感歎一句,伸手再撕下一片肉,渾然不顧燙手燙口,大吃大嚼,嘴裏含含混混的說道:“諸位都次,諸位都次。”
于是,數十人這才放開手腳,大快朵頤。
楊川也撕了一條烤羊腿,蹲在海子邊的亂石灘上慢慢吃着,卻是十分的斯文。
他固執的認爲,一個人越是在生計艱難的時刻,就越要對食物充滿敬畏之心,細嚼慢咽,用心品味這來自大自然的饋贈。
早晨的陽光真好,照耀在雪山頂上,勾勒出一道五光十色的光圈;湖水碧藍,幾隻斑頭雁輕輕掠過水面,捉走幾條魚,留下一些漣漪。
鳥啼蟲鳴,一片靜谧。
自由地活着,真特娘好啊!
楊川忍不住感歎一句,索性揚起清秀臉龐,深吸一口清新怡人的空氣。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
他覺得頭皮一麻,眼角狂跳,渾身的肌膚不由自主的緊縮起來:一種莫名的、強烈的危機感,讓他的心跳驟然停頓了一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