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的手,顫顫巍巍地拿起周通遞過來的匕首。
他拔刀,将匕首舉在自己的脖子上。
胡惟庸和汪廣洋吓得退了好幾步。
大殿内的官員,也跟着後退一步,朱元璋對李善長的裁決,太過于驚悚。
“臣以後,再也不能伺候陛下了!”
李善長唉聲道,朱元璋臉上的表情不變。
他閉上眼睛,刀子狠狠朝着自己的脖子紮下去。
但在最後一刻,匕首咣當掉下來。
噗通,李善長一下子跪在地上,朝着朱元璋磕頭:
“陛下,一切都是胡惟庸逼微臣的,微臣對陛下絕對沒有反意……
陛下念在微臣爲曾經爲陛下出生入死,您就饒過微臣吧!”
嗤~
老朱的嘴角微微上揚,滿是不屑。
他想給李善長一個體面,但對方終歸舍不得死。
他環顧四周,那些跪在奉天殿中的官員受到李善長的啓發,也紛紛喊起來:
“陛下,我等也是被逼的!”
“陛下,我等乃是被胡惟庸等反賊迷惑……”
“陛下饒命!”
李善長開口之後,這些人開始朝着皇帝求饒起來。
賣慘的,裝糊塗的,還有開始反咬同伴的。
衆人生怕自己說得慢一些,就錯過了求生的機會,一時間奉天殿如菜市場,混亂不已。
“你倒是說得沒錯,這些人盡是沒骨氣的人!”
朱元璋沒有理會衆人求饒的聲音,而是對身後的張異說道。
“有骨氣的,大概都在牢裏!”
張異輕笑道:
“儒教中人,真正心懷天下的,心裏也自有忠義,能和胡惟庸沆瀣一氣的,能有多少好人?”
老朱微微點頭,繼續看着李善長。
“閉嘴!”
周通大喊一聲,奉天殿内熙然的吵鬧聲終于停下來。
大家都看着李善長,在生死之間,李善長終歸還是選擇了自己,磕頭求饒。
“李先生可知道,你繼續活着,朕說的未來,你看着更難受?”
李善長一臉茫然,他何嘗不知道朱元璋的意思。
皇帝在胡惟庸造反之前,已經在徐徐圖之,推行改革。
可他終歸還是留了一線。
可這次,滿朝官員,彼此心照不宣的接受朱元璋的死亡,這種行爲已經徹底寒了朱元璋的心。
這已經不是針對個人,而是針對整個階層的仇恨。
所以皇帝接下來如何對讀書人,已經可想而知。
他是個讀書人,也是個自負能爲天下讀書人争取權益的領袖。
可面對他們挑起來的浩劫,他真的能面對?
朱元璋盯着李善長,李善長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卻低下頭:
“陛下饒命!”
張異見此情景,卻是忍不住諷刺:
“入關後,自有大儒辯經……”
張異從來不相信讀書人的所謂風骨,風骨從來隻存在于某些人,而不是某個階級。
就如他看不上儒教,但他會崇拜王明陽,崇拜海瑞這些人一般。
而眼前的李善長,很明顯,他最多隻能算是一個權臣罷了,生死之間的大考驗,他終歸還是沒有過去。
“既然先生不願上路,那朕親自送先生上路!”
既然已經恩斷義絕,老朱斷不可能放過李善長。
甚至,對于性格偏激的他而言,李善長入京,就是挖掉他朱家的根。
朱元璋的腰間,今天特意别了一把寶劍。
他拔劍,刺出,
李善長胸口捂着手中的劍,眼中的光芒逐漸消失。
“李善長,意圖謀反,屠三族!”
朱元璋看着自己的老夥伴逐漸倒下,漠然說了一句。
這就是造反的下場?
胡惟庸和汪廣洋臉色煞白。
其他官員看着,哀求的聲音更大了。
他們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等人兇多吉少。
不過這些人呢心裏還有一個救命稻草,那就是法不責衆。
皇帝總不可能,一口氣殺了滿朝官員吧?
朱元璋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将目光注視在淩說身上。
淩說,乃是他最信任的錦衣衛頭目之一,也是從檢校時期跟着的老人。
可自己之所以遭遇背叛,其中關鍵一環就是他。
淩說一看朱元璋,驚恐萬分。
他如救命稻草一般,将刀子放在朱棣脖子上。
“伱們别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
隻是他還沒動,就慘叫一聲。
張異随手一揮,一把小刀精準插在他手上。
張異的飛刀,例不虛發。
吃痛的他放開朱棣的瞬間,就被宮裏的侍衛牢牢控制住。
“不要殺他,朕要他償遍诏獄的刑罰再走!”
老朱揮揮手,轉向藍玉。
他回頭,看了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朱标。
藍玉的目光也望向朱标,眼中滿是哀求之色。
過去,他犯過很多死罪,都是朱标給他求情,才落得平安。
隻是,朱标眼中,已經絲毫沒有過往的情分。
“父皇,此人不可留……”
朱标旗幟鮮明地闡述了自己的态度,藍玉慌了。
“太子殿下,我可是你的妻舅……”
“多謝你提醒,本宮還記得,本宮有個丈母娘……”
朱标眼中的殺意,是藍玉第一次見到的。
他瞬間明白了,恐怕藍氏也在朱元璋的死亡名單上。
藍玉頓時慌了神,他雖然跋扈,卻絕不是個無懼生死的人。
但此時,他想求饒也已經沒了機會,宮裏的侍衛很快将他撲倒,拖出去。
皇帝一回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迅速掌握全場。
朱元璋處理完藍玉,又轉身到汪廣洋身上:
“你若懶政,朕隻會覺得你有負所托,
可汪愛卿在造反這件事上,倒是很積極!”
朱元璋言語中的諷刺意味十分明顯,汪廣洋歎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自己絕對沒有活路,隻是跪下道:
“臣死無所謂,但京城種種,隻是臣等利益熏心,請陛下給天下讀書人留個種子……”
種子?
朱元璋冷笑,揮揮手,讓人将汪廣洋帶下去。
終于輪到自己了嗎?
胡惟庸目睹朱元璋一個個處理那些叛徒,将自己留到最後。
他此時,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二人四目相對,老朱揮揮手,讓侍衛帶走他。
胡惟庸的臉色,瞬間漲紅:
“朱重八,你什麽意思?”
成王敗寇,從決定造反那天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可如今失敗了,老朱卻連跟他說幾句話的興趣都沒有?
“爾不過一小醜,朕何須跟你多言!”
老朱冷冷地看着他,但朱元璋的态度刺激了他。
“我讓你看不起我……”
胡惟庸怒從心起,他腳下就是李善長的屍體。他蹲下,拿起李善長沒舍得自殺的匕首,朝着朱元璋撲過去。
張異的身體一動,移動到胡惟庸和皇帝之間。
這是胡惟庸和張異,第一次面對面沖突。
張異輕笑,雙手畫圓,一掌打在胡惟庸的胸口。
胡惟庸吐了一口血。
他不過是個文弱書生,張異卻可能是這個低武世界武功最高的那一批人。
胡惟庸被張異打出一米多半遠,掉在地上。
“貧道想打你很久了!”
張異收了手,眼看胡惟庸在那吐血,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胡惟庸指着他,氣急敗壞,最後吐了一口血,昏迷在地。
皇帝揮了揮手:
“将他架着離開,朕不讓他死,他不能死……”
老朱對胡惟庸的感覺,明顯不如他表面上那麽不在乎。
與其說是他看不上胡惟庸,倒不如說他故意這樣找回場子。
處置完胡惟庸,皇帝再看向那些跪着的文官。
朱元璋一個命令:
“全部,下獄!”
所謂法不責衆,在老朱的字典裏壓根就沒有。
“皇上饒命!”
“皇上饒命!”
在衆人的哭喊聲中,滿朝文武皆入獄。
許多官員的屎尿,落得奉天殿味道彌漫。
不一會,朱元璋得到一個有味道,卻顯得空空蕩蕩的大殿。
“父皇!”
老十朱檀怯生生地喊了朱元璋一句,老朱卻沒理他。
他一步步走下去,隻看着朱棣。
“父皇,大哥!”
朱棣等老朱處理完所有人,一時間哭出聲來。
他再堅強,此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老四,很好,很好!
咱們老朱家的骨氣,你沒有丢……”
朱棣等的就是老朱的認可,他聞言直接昏迷過去。
老朱将他抱住,眼見孩兒身上的傷口,他眼中的殺意更濃!
“陛下,人我來看着!”
張異主動走過去,接過朱棣的救治工作。
他知道朱元璋從發難開始,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
老朱深深看了他一眼,無聲點頭。
從早朝開始,順天府的老百姓突然發現,這京城的天又變了。
無數的士兵,再次出現在順天府的街頭。
和前陣子不同,那些前陣意氣風發的官員,有無數的士兵湧入,
旋即,便帶着所有人的家眷和親人,押解上街。
諾大的京城,城中的大人物幾乎無一幸免。
百姓們驚恐,這世道又要亂起來了嗎?
“官府張貼公告了……”
不明真相的百姓,很快看到有官府的人張貼公告。
這十年的教育,懂得讀書認字的人不少。
“陛下還活着……
陛下将胡惟庸的亂黨都抓起來了……”
會認字的人,趕緊将消息告訴百姓。
順天府中,突然爆發出猛烈的歡呼聲。
這歡呼,很快彙聚成歡樂的海洋。
“陛下沒死……”
“陛下沒死……”
百姓們自發的情感,在順天府的街頭歡呼着。
連路過的錦衣衛,也被百姓這種自發性的歡呼給驚地停在原地。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皇帝積累了這麽高的威望。
“不是威望,是希望……”
皇宮,姚廣孝和張異正在給朱元璋處理事情。
老朱一口氣将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員團滅,這對于整個朝廷的運轉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雖然诏獄中放出不少官員,也提拔了一批人。
可是朝廷的事務還是不免受到影響。
如今人心惶惶,姚廣孝和張異也不得不站出來幫忙處理政務。
而春秋派的官員,也被朱元璋提拔了一大批人。
但就算如此,人們的心也是不安定的。
在大多數人眼中,這些官員是不可替代的。
雖然大家冠冕堂皇的說,百姓是民,可大家也心知肚明,民心掌握在誰手中。
百姓們何時被當成民?
他們隻會麻木地看着流水的皇帝不停的變換,他們過着苦難的日子。
地主老爺們偶爾賞賜一點好處,然後裹挾着他們去獲取更大的利益。
其實對于大部分的底層而言,誰是皇帝,他們都不會關心。
因爲明君也好,昏君也罷,
大家的日子都是這麽過的。
可朱元璋不一樣,至少這十年來,他們确實能感受到自己生活中的不一樣的變化。
這種變化,不再是吃飽喝足,而是精神層面上的東西。
也許朱元璋在的時候,百姓們還沒感覺到,其實老朱的政策已經逐漸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但胡惟庸的短暫上位,那些士大夫階層迫不及待的廢除老朱的新政,
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
是希望……
朱元璋不一定能将他們帶到更好的未來,但卻能給他們一個希望。
“希望……”
姚廣孝咀嚼張異這兩個字,若有所思。
沒錯,他們現在做的事,不就是給這片土地,一個對未來的念想?
姚廣孝并不太知道,張異能窺視到未來數百年的事。
他隻覺得張異這些年做的事,就如一個神秘的高人,在棋盤上落下閑子。
一開始,大家不覺得有什麽?
可随着時間推移,張異确實改變了這片天地。
“國師大人,皇帝陛下找您!”
周通的到來,打斷了師徒二人的對話。
張異給姚廣孝一個眼神,他自己主動去了奉天殿。
武英殿那邊被燒了,老朱也習慣用華蓋殿作爲暫時辦公的場所。
進入新的禦書房,張異能感覺到朱元璋的心情好像不錯。
他猜測,這大概是城中百姓的反應,也讓皇帝感受到了認可。
改革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朱也不見得就是一個慈悲,非要味百姓做事之人。
他的出身讓他對底層百姓的苦感同身受,所以想改變一些。
可張異不能奢望皇帝就是什麽無産……戰士對吧?
任何的事,都需要回饋。
而這次百姓們的一失一得,他們的反應就是對朱元璋最好的肯定。
“你來了!”
見張異進來,朱元璋擡起頭,将一份奏疏送到張異手裏。
“藍氏自缢了?”
張異拿到奏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旋即歎了一口氣,道:“也好……”
從藍氏寫信給藍玉,讓他投降開始,朱元璋的死亡名單上,肯定有她一個。
老朱從不會因爲跟你是親家,就會放過你的人。
更何況,無論是親家母,還是常遇春的妻子,古人的三觀和後世的現代人不同,
她犯了罪,皇帝給她賜死,也不會影響朱元璋和常遇春之間的關系。
不過老朱沒有第一時間去抓她,在滿城追捕造反大臣的家眷的時候,也沒有藍氏。
不過張異能想象,當聽見藍玉造反被抓的時候,藍氏自己承受了多少壓力。
她驚恐,最後自缢,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而且她的自缢,至少也給朱标和常氏一個交代……
如果老朱親自讓人送一杯毒酒上門,老常家和老朱家的最後的體面也沒有了。
“太子殿下陪着太子妃去了……”
朱元璋對藍氏的死,倒是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
張異自己私底下都懷疑,逼死藍氏,未必不是老朱親自做的。
一個婦道人家,面臨那種絕望的情境,隻要有人挑唆一番,藍氏畏罪自殺是自然而然之事。
他深深看了老朱一眼,看破不說破。
朱元璋跟張異商讨京城中具體情況。
如今順天府的混亂,比起胡惟庸造反那天尤有甚之。
朱元璋一口氣拿了順天府那麽多人,導緻這座城市的運轉都成問題。
涉及造反這件事,從來都是甯殺錯無放過。
但殺戮帶來的後遺症,總要解決。
張異有條不紊的回答朱元璋的問題,指點他應該如何解決。
順天這座城市,從某種程度而言,都是他一點一滴造出來的,胡惟庸都比不上他對順天的了解。
而且随着文官集團的倒台,春秋派的官員上位。
張異在處理京城事務中,獲取的便利性會更高。
老朱默默聽着,然後突然詢問道:
“那日,你在李善長求饒之後,說入關後自有大儒辯經,朕似乎隐約聽過?”
張異知道老朱想要什麽答案,于是将清兵入關後的曆史,簡單跟朱元璋說了一遍。
尤其從錢謙益說到水太涼……
老朱冷笑連連。
“原來是朕殺得不夠狠,說起來,這件事上,朕确實不如那些女真人……”
“是也不是!”
張異将自己看他說出,老朱默默聽着。
“這理學,荼毒不淺……”
老朱說下這句話的時候,張異就明白,從宋末元初被捧起來的程朱理學,大概要被掃入曆史的垃圾堆了。
程朱之學,如果隻說他的危害,那未免有失偏頗。
可程朱之學的興起,确實和皇權息息相關。
如果一種學說,已經對皇帝的統治造成傷害,那老朱也不介意将它滅除。
當然,當他做下這件事的時候,就等于與天下人爲敵了。
以前朱元璋的做法,已經算是徐徐圖之,可如今連李善長都針對自己之後,
老朱和這些人之間的仇恨,已經不可調和。
莫看理學兇猛,可它真正發展起來,也不到百年而已,當統治者鐵了心去引導輿論。
很多規矩,終歸還是要看上位者如何引導。
如果其他人想做這件事恐怕不容易,但放在朱元璋身上,卻不算難。
他身爲開國的皇帝,他手裏的兵權和勳貴集團,足以震懾任何人。
而文官和地方士紳喜歡玩的挾民意來裹挾皇帝的套路,在這些年報紙的普及之下,
也逐步瓦解。
“你給朕出個方案,關于科舉改革……”
“是,陛下!”
張異領了任務,不過他轉頭問:
“那您想要扶持哪種思想呢?”
朱元璋聞言一愣。
張異知道他肯定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陛下,道術道術,貧道擅長的是術,您要将科舉改革,将理學清出去。
總要給一套新的理論,作爲指導……”
“你認爲什麽合适,你道家的無爲而治?”
老朱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饒有興趣的詢問。
“道家的東西,不太适合治天下,可輔之,不可主用!
其實臣覺得,新儒家的理論不錯,如果融合一些新的東西,正好可以作爲未來的指導思想!”
張異也明白,他雖然不喜歡儒家,但中華文化圈爲什麽會被稱爲儒家文化圈。
上千年,無數的精英研究這套理論,它的許多東西都是最爲完善的。
與其因爲一些東西就直接将整個儒教否了,不如改造。
朱元璋聽他痛陳利害,也是贊許點頭。
新儒家的運動,是孔讷提出來的,将他扶持起來,成爲新儒家運動的主導者,正好可以消除自己準備隊程朱之學動手的弊端。
對于重新啓用孔家,老朱倒是不排斥。
反正所有人,對于君王而言,不過是利用的工具而已。
“但孔讷畢竟年輕,他的理論,尚不成熟!”
“陛下放心,隻要您将他立起來,理論的成熟,不是問題!”
“好!”
君臣二人之間,幾句對話便是決定了孔讷的命運,作爲未來的衍聖公,他再次被張異老朱拿出來當擋箭牌。
關于科舉改革的事,張異和皇帝又聊了許久。
此時,老朱又是“不經意”拿起一份資料。
“這就是你給朕的,關于宮中和城中密道的圖錄?”
“是,陛下!”
張異見老朱詢問,低頭承認。
老朱一邊翻閱,一邊感慨:
“也是多虧了你做準備,不然朕這次就真的翻車了!
張異,你确定這已經是全部的地道?”
張異的身體,猛然震動,瞳孔也劇烈收縮。
不過他表情不變,回:
“陛下,臣已經将所有的地道都交給您了!”
“很好,你出去吧!”
“臣,告退!”
從禦書房出來,張異隻感覺自己瞬間汗流浃背。
剛才朱元璋不經意的詢問,讓自己産生了極大的不安全感。
“伴君如伴虎呀!”
張異過了許久,才舒了一口氣。
他平複自己情緒,繼續忙碌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