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源型城市從興起到沒落,有着完整軌迹。
張異的做法,朱标看不懂,但回想周圍繁華的街道,似乎又懂了一些。
“一個國家的滅亡,都是從貧富差距太大開始,百姓沒了活路,自然就要造反!
這世間,有富人,也有窮人……
但富人終歸要給窮人留一口吃的,其實整個國家的經濟循環也是如此,就如這座礦山,以前也有工人,卻爲什麽形成不了城鎮……?”
朱标沒有回答,因爲他已隐約明白張異想說什麽?
“因爲,他們沒有多餘的錢糧,支持起一個城市的消費循環!
礦工手裏有了錢,他們才會有動力将家眷接過來,家眷在這裏,吃喝拉撒,就有了就業的機會,商人會聞風而來,或者有人經營商業。
可是,如果僅僅是滿足吃喝,并不足以讓一座城鎮形成。
這裏的消費力,決定了這裏的的活力,可是以前的礦工,就勉強隻到溫飽的程度……”
張異将附近的經濟循環說給朱标聽,他以前很少講述關于經濟學的道理。
什麽内需,貧富差距……
經濟的背後,是一個國家的興衰和毀滅。
古人也許沒有比較清晰明了的經濟學,但每一個君王和儲君,其實多少都接觸到境界學。
張異講的宏觀經濟學,朱标聽着似乎不太理解,但又似乎明白了許多。
他提問,張異說。
兩個人就在喧鬧的蜂窩煤廠聊得非常開心。
咳咳咳!
朱标過了一會,發現自己在咳嗽,張異一看,果斷給他找了個口罩戴上。
二人往外走,朱标能看到許多人在排隊。
他們的手中,都帶着一個奇怪的器皿,還有人手中提着兩個。
珠寶順着隊伍的盡頭望過去,不遠處有一個炊煙渺渺的房子。
“那就是開水房,這些人手裏拿的,就是暖水壺……
礦上的燃料便宜,所以我們開的開水房,成本能扛得住!
在這買水,比外邊便宜……”
張異舉了個例子:“外邊的茶館裏,也有人賣開水,不過他們因爲成本的原因,就是燒開的水,也是一文錢三碗!
這個價錢,其實主要就是賣個人氣,但商家想要賺錢,還要靠茶水!
而在這裏,咱們賣一文錢兩壺,其實還有一點微薄的收入……
這個價格,也能讓礦工們勉強消費得起……
現在馬上就要入秋了,天氣涼了!
回家能喝上一碗溫暖的水,其實很舒服……”
張異也是生活在礦上,才逐漸明白了古人的需求和自己理所當然的不同。
來百姓,是吃不起熱食的。
在古代,砍柴是一門能賴以爲生的職業,百姓們的柴火,也不是能随便砍伐樹木得來的。
靠着平時去撿,或者去買的那點柴火,壓根支持不起家庭日常的熱食。
能吃上一口熱呼的飯,冬天忙碌回家,婆娘遞上一碗熱乎的水,對于窮人而言,暗示無法言喻幸福。
如果沒有在市井中生活的經曆,朱标大概不會理解這種幸福。
他對于張異說的暖水壺,十分好奇。
此時,已經有人打好水,正在往外邊走。
張異随口喊了一句:
“胡老三!”
便有一個男人回頭,他看裝束,是礦上的礦工。
見到張異,他熱情回答:
“國師大人……”
朱标好奇的打量張異,他和這個工人似乎很熟。
張異看似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是一朝國師,他的品階,朝中三品官員以下,都要恭敬行禮。
在這個階級分明的社會,一個礦工能跟他聊的有來有往,本身就是一種本事。
“你這小子,今天換你來打水?”
“國師也知道,我家婆娘身子骨不好,能幫幫點……”
“行呵,好漢子,聽說你這個月的計件俸祿挺多,下個月,就能将暖水壺的欠款補上了吧?”
“還是藥王太上保佑!”
胡老三和張異聊着天,張異突然道:
“我有個朋友想喝一口熱水,你将這個暖水壺給我,明天你找吳葆和另一個暖水壺,和今晚的水錢……”
“國師您這是看不起我了,請國師喝水,我還是請得起的!”
胡老三聽說張異想招呼朋友,他是從礦上放工回來,并沒有看見朱标。
朱标也沒有穿着衮龍服,他一時隻覺得對方是貴人。
“這是太子殿下……”
張異自然而然,給胡老三介紹。
“原來是太子殿下呀!”
胡老三咧開嘴笑,不過他的笑容,很快僵在臉上……
回頭醒悟眼前的人是誰,胡老三差點哭了。
“草民,拜見太子殿下!”
他一跪下,滿大街的人蓦然回首。
太子殿下?
百姓們聞言吓得,趕緊跪下去。
這大街上,瞬間變得寂靜無聲,朱标哭笑不得。
“爾等免禮,起來吧!”
他瞪了張異一眼,走上前,溫和地将胡老三給扶起來。
“太子殿下……”
胡老三已經感動得手足無措,口中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本宮好奇這暖水壺的構造,要你以個暖壺,回頭本宮親自讓人給你送一個過去,可好……”
噗通!
朱标溫柔的話語,卻吓壞了胡老三。
他又是跪下,知乎不敢。
“殿下,咱們還是走吧,你這樣的話,他們大概是起不來了……”
“還不是該怪你?”
朱标回頭給張異一個狠厲的眼神,可是張異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讓他無可奈何。
他給毛骧一個眼神,示意他記住自己的話,然後拉着張異主動往前走。
礦區不大,張異所言的以礦區爲中心的城市,也尚未形成。
這裏不是縣城,連個正經的落腳點都沒有。
不過張異自己有自己居住的地方,他直接将朱标帶回家。
到了家,張異親自打開暖水壺上的活塞,然後倒了一杯水給朱标。
熱騰騰的開水,朱标十分認真地喝了一口。
雖然沒有山泉的清甜,但多了一絲溫暖。
朱标不是第一次喝開水,事實上,如今皇宮裏,所有的飲用水都換成開水。
他并不剛需暖水壺,因爲他有無數人伺候。
可這件物件,依然讓他十分滿意。
“這内膽,是玻璃……”
出于對暖水壺的好奇,他研究了一下這東西的構造。
張異聞言點頭道:
“通過一些特殊的工藝,可以達到保溫效果……”
“這東西,本宮覺得可以推廣開來,回頭你送一百個暖水壺給我,我帶回應天!”
張異聞言點頭:
“如果殿下需要的話,制作的配方我也可以給……”
“如此甚好,你能舍得手中的利益,當是大慈大悲……”
暖水壺這種後世看來平常的小物件,對于此時的百姓而言,确實是能提高生活質量。
隻是,價格……
“比起這個,本宮更加在意你跟胡老三的聊天,計件工資本宮知道,另外一個呢?”
計件工資,是屬于張異早就提到過的提高生産效率的東西。
礦上張異給朝廷争取的部分收入,并不是以固定的開支發放,而是計件。
他有自己的一套算産量的方法,能保證工人的收入。
如果類似胡老三這種幹活比較好的,收入确實要高出種田的百姓許多。
有了錢,礦工才會消費,在張異親自打造的這座小城鎮中,這裏的居民和家庭才有需求。
溫飽是其一,溫飽之後,低端的娛樂和服務業,也會興旺起來。
這是張異第一次在北方,嘗試打造一個城市,和順天府不同,順天張異隻是造了一座城。
而這座礦山和周圍的一切,是張異企圖用自己的經濟政策,形成一個讓皇帝能認可的經濟模式形成的小鎮。
振興北方經濟,不是一句空談。
将工業的重心放在北方,和南方的魚米之鄉做個切割,乃是最好。
“您說的是分期付款,其實很簡單,就是由我做擔保,對于買不上暖水壺的工人借錢給他們買,他們可以分成六期,或者十二期償還這些接管,我會适當收點利息,單不是民間那種高利貸……
這件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雖然貧道看好未來這裏的前景,但暖水壺确實有很多家庭買不起!
今年冬天,大概就是暖水壺最好賣的時候,貧道真正想要的,就是讓百姓喝得起開水……”
分期付款……
是爲了促進市場,朱标很認真的聽着張異的做法。
他望向張異的眼神,其實早就有了微妙的變化,隻是張異并沒有覺察。
想要發展工業化,原料,水源,能源,交通,這些東西都要綜合考量。
張異選擇這裏,是他從蒸汽機和采礦業出發,先将能源的問題解決。
如果将蜂窩煤當成一種産品的話,靠近煤礦的地方,本身也是距離原料很近。
能源,原料,産品……
加上他自己施行的政策,将一地的經濟拉動起來,就是給皇帝最好的答卷。
而在他的計劃中,等到煤礦産能上去的時候,以這裏爲中心,經濟重心會朝着四方輻射。
而類似蜂窩煤這種重要的産品,也可以逐漸由礦山附近,賣到别的州府,甚至……
可以通過運河,海運,将這些東西,賣到更遠的地方。
煤礦,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隻要有條件,都會開采。
可是簡單的開采利用,跟張異形成的這套産業鏈完全不同。
“其實這附近的州府,也已經用上了咱們的蜂窩煤,這東西看似比柴火貴一些,但燃燒效率更好,算下來還便宜……
隻是目前損耗,物流成本依然是個問題,沒有足夠的量,暫時壓不下來!
不過我相信,按照這個方法執行下去,最多三五年,咱們能看到成果……”
張異給朱标描繪着自己的規劃,他選擇山東而不是山西,物流成本就是最重要的考量。
大明一旦開啓大航海,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輸出商品。
明朝的茶葉,瓷器,布料,放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是降維打擊的。
但張異覺得不夠,各種附加價值高的工業品,也可以成爲更加廉價的商品。
茶葉之類的奢侈品,隻能影響一個地方的上層。
而和生活息息相關的許多工業品,才是控制一個地方國家經濟的根本。
東南亞這些地方,大明未必要每個都變成自己的國土,但經濟上的影響,文化上的影響。
讓他們成爲大明經濟的一個部分,才是牢牢控制住這些地方的關鍵。
朱标見他越聊越遠,不有莞爾一笑。
青衣宰相!
他在政治上的手段也許稚嫩,但于家國而言,自己這位張家弟弟的本事,完全對得起宰相的稱号。
隻是他也郁悶,張異對父皇始終存在一絲不信任。
這也導緻了他并不想完全在父皇手下,成爲一個名正言順的宰相。
有才而不願意報效朝廷,是朱元璋的心結。
他目前能能做的,就是居中調節,讓父皇與他,總不至于産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對了,你說的經濟學,讓本宮想起另外一件事!
就是關于父皇準備發行紙币的事……”
張異聞言一愣,但旋即明白朱元璋的意思。
大明寶鈔其實早就應該提前幾年出現,但張異的影響和日本白銀都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大明貨币稀缺的問題。
老朱發行的這個貨币,張異客知道它的影響力。
簡而言之,就是災難現場。
說白了,古人的皇帝,能懂經濟學的沒幾個,而且身爲家天下的皇帝,能夠忍得住不用貨币收割天下人的也沒幾個。
金融就是一把無形的利刃,如果沒有強大的自制力,也會成爲迷惑君王心神的魔刀。
老朱到朱棣,大明寶鈔的信用屬于雪崩的級别。
張異低下頭,想了一下,說:
“紙币的發行,其實本質就是發行政府的信用。
如果陛下言而無信,恐怕會失寒了天下人的心……”
言而無信?
朱标聞言愣住,張異這是想要說什麽嗎?
張異沒有廢話,他将關于經濟學,紙币的發行,還有通貨膨脹的知識,灌輸給朱标。
“通貨膨脹,實際上就是貨币的供給大于它的實際需求,而導緻的災難,這種情況,其實就是等于皇帝在利用自己的鑄币權去收割天下人。
這種做法,看似很爽,但其實用的是帝國的經濟主權去交換,飲鸩止渴罷了……”
關于貨币,貨物,市場供給……
張異努力回想自己學到的關于紅光經濟學的内容。
他并非經濟學的專家,可僅僅是給統治者,或者說未來的統治者一點警戒,也是可以的。
朱标越聽臉色越凝重,原來貨币竟然會有如此大的權柄?
“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張異的暗示,朱标其實早就有錯覺察。
“能夠控制住發币的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陛下……”
他将他說經曆的那段時空中的朱元璋和朱棣的事情說出去,朱标低頭沉思了好久。
紙币,發币權。
這個權力得到的好處無疑是巨大的,不過任何東西都是雙刃劍。
不懂得克制,帝王等于空有一把神兵,卻自己糟蹋成破銅爛鐵。
可是如果紙币又是社會生産發展之後,必然會出現的東西。
金銀等貴金屬,随着貿易的發展,會逐漸跟不上,紙币是必然會出現的。
事實上,從交子開始,其實紙币已經出現了雛形。
張異經常用的戶部官鈔,或者民間一些大錢莊的銀票,大抵也是如此。
可是朝廷的大明寶鈔,信用會如何?
終歸還是要看帝王的水平。
“你的意思是,用金銀錨定紙币……?”
“嗯!
紙币的本質就是信用,可是信用不是空口無憑!
沒有錨定物,百姓憑什麽相信朝廷發的那張紙能買東西?
用發币收割百姓,百姓也許會吃一時之虧,可朝廷卻真正失去了信用,再也無法建立起有利于天下發展的貨币體系……
那到頭來,其實真正吃虧的,還是朝廷自己!”
“本宮明白了,你回頭給本宮寫一封建議,還有搭建貨币體系的提議!
這件事,本宮一定會禀告皇帝!
不過,将這個經濟體系搭建起來,其中的瑣事實在太多,恐怕又要辛苦你了……”
張異聞言,也是頭大。
金融這種東西嘛,他自己也不想輕易涉足。
他真做了這件事,恐怕自己距離當宰相也不遠了。
不過既然是自己提出來的,他就有義務将這件事給辦好。
“人不能分心二用,貧道現在忙的事,同樣是大事,殿下,如果您真的信得過,貧道給您推薦一個人……”
“誰?”
“姚廣孝!”
朱标臉上露出爲難之色,姚廣孝的命運軌迹,他也是知道的。
一個整天想着造反的瘋子,張異卻要推薦給自己?
“姚廣孝也許是瘋子,但他也是天才,殿下,貧道可以保證一件事!
他的才能,絕對壓得過胡惟庸,汪廣洋之流甚多。
哪怕比起劉基,李善長,也絕不會遜色!
當年陛下用一道聖旨,強行将他變成貧道的徒兒,
貧道這些年與他相處,越發覺得他的恐怖。
您隻看到這些年春秋學院蓬勃發展,可貧道這懈怠的性子您也知道。
真正推動春秋學院發展的,其實是他……”
張異對于姚廣孝的看法,并沒有随着這些年跟他朝夕相處而打破光環。
相反,跟許多曆史人物打過交道,他越發覺得這位傳說中的妖僧極度可怕。
姚廣孝在他心中的評價,已經逐漸提高到了劉基那種程度,甚至……更高。
他在數學方面的成就很高,但對于物理學,化學之類的學科卻沒有多少興趣。
這貨最喜歡研究的,就是哲學,尤其是張異删改過的馬列……
不過其實,作爲一個有心治世的天才,姚廣孝在經濟學上,也有很高的造詣。
甚至,比他好!
張異對自己有清楚的認知,他的優勢在于自己變态的記憶力,還有來自于後世之人眼界。
但很多學科,并不是你記得住,就能學得透。
他之所以拒絕老朱成爲青衣宰相的決定,也是知道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裏。
姚廣孝在治國方面,就是比自己強。
這點沒有什麽好諱言的。
朱标見張異十分認真的去推薦,他自己也陷入沉思。
“殿下,在我所見的時空,此人雖然确實參與造反,可那也是因爲朱允炆太過腦殘!”
朱标臉色尴尬,朱允炆這個不存在的孩子,畢竟也是他的兒子。
被張異指着一個不存在的兒子罵,實在有些難頂。
“而且姚廣孝跟着新皇登基之後,皇帝以美女誘之,他依然不改其志向,入朝則爲僧人,下朝,又是出家人!
這種心懷天下,卻不慕權勢的人,不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的人選?”
朱标回想起起來,錦衣衛這些年對姚廣孝的監視。
作爲張異親口驗證的反賊,老朱對他其實也有一絲好奇。
姚廣孝的能力,朱元璋看在眼裏,朱标也是知道的。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很想跟這個人接觸接觸,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北京瞧瞧?”
順天府,此時也被皇帝正式封爲北京。
張異此時才明白,朱标來看自己,隻是順路。
他真正要去往的地方,是順天府。
“此人如果是本宮當了皇帝,倒是有興趣用他一用,不過父皇的話,本宮不敢說……
既然你對姚廣孝如此推崇,就跟本宮順路去北平看看?”
張異正想說自己要忙,朱标笑着打斷他:
“你自己也說過,一個組織如果離開某人就不能運轉,那是失敗的……
這礦上,你将該做的都做了,這樣吧,本宮做主一回,給你調一個能人過來,他保證會配合你執行好這件事!”
張異點頭,朱标既然說給他找個人,證明皇帝已經将這個人找好了。
“你先休息一下,他明日應該會來!”
朱标賣了個關子,二人開始閑聊起來。
也有許久不見,朱标和張異聊得十分開心,等到第二日,張異被外邊的喧鬧吵醒。
朱标比起張異可勤快多了,他早就起來,而且将礦上昨天沒去的地方走去了一遍。
張異說的事,卻通過朱标的嘴,正轉述給他身邊人。
那人身着官府,看着品階不高。
“空印案,父皇念你是個人才,沒有處置你。
可你也不免丢了知府的位置,隻能從小官做起。
如今他将你調到這來,也是給你一個機會,你好好守護和見證這裏的一切……”
朱标說完,那個官員低下頭,答應一聲。
官員身邊,還有一個青年。
他率先回頭,發現了起床的張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