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既國師,想要拿回天師位,少不得要跟皇帝交好,并且讓他信任自己。
張異對于自己即将面對的道路,有清晰的認識。
可到目前爲止,他通天無路。
朱樉已經是他能接觸到的,最接近權力核心的人物了。
可是幫助朱樉,合适嗎?
如果放在其他抄代碼,他納頭便拜,大抵自己就進入秦王的陣營了。
可他清楚,大明朝和其他朝代不一樣,或者說,朱元璋和其他皇帝不一樣。
在洪武朝,不存在奪嫡這件事。
哪怕朱标死了,他也會迅速敲定繼承人,絕了其他人對皇位的想法。
皇帝對兄弟阋牆這件事十分忌諱,也會對然和鼓動秦王造反的角色十分忌諱。
他給朱樉出謀劃策,算不算是那種老朱覺得危險的人?
張異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否認了這個看法。
朱棣帶着個整天忽悠他造反的姚廣孝多年,也沒見老朱咋樣。
自己隻要不是朝廷的官員,就不在皇帝的警戒範圍之内。
更何況,自己壓根就沒有打算鼓動任何人造反。
“如果殿下不棄,小道可以跟殿下聊聊天!”
在通天無路的情況下,朱樉已經是自己最好的選擇,張異點頭答應。
旋即他笑道:
“其實殿下也不用擔心,如果朝廷真的遠征日本,以陛下的心思,必然不會任由任何将領駐守那裏!
哪怕是魏國公,鄭國公,也不足以讓陛下信任!
這日本肯定會有一到兩位秦王就藩那裏……
目前有機會去就藩的,也隻有殿下,晉王和燕王三人!
燕王年歲小,起碼要五年才能有所成就。
五年之内遠征的話,其實殿下的競争對手也就晉王一人!
可晉王未必有興趣……”
老朱從蒙古人手中接下來的中原,雖然已經很是破敗,但再破敗的中原,也比那些蠻荒小國好上十倍。
“你的意思是,不管本王表現如何,從本王決定去日本開始,父皇就必定會讓本王去?”
“沒錯!”
張異給朱樉來了個定心針,但話鋒一轉:
“可殿下能不能在那裏站穩腳跟,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分封,張異相信朱元璋絕對不會放棄對日本的軍事控制,并非如以前的朝代一般,讓親王擁有極大的兵權。
事實上,老朱給大明親王的權力,已經算是開了曆史的倒車。
從數百年前起,曆代統治者已經逐步認識到讓宗室勳貴掌握兵權的弊端,都已經逐漸剝奪宗室的兵權。
朱元璋這個做法,主要是因爲他太過相信自己的孩子。
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可就算是給了親王兵權的朱元璋,依然沒有将地方上的兵權交給自己的兒子節制。
他隻是疼兒子,但還不傻。
朱樉去日本,大明水軍的控制權不會在他手裏,也會有人監視着他的行爲。
如果他做得不好,皇帝肯定會将他叫回京城的!
“殿下準備讓我怎麽做?”
既然決定幫助朱樉,張異也自然而然進入一個謀士的角色。
朱樉鋪墊了這麽久,其實就是爲了完成老朱交給他的任務。
“說起來,正好有一個議題,我想問問你,就是關于你那天對科舉的闡述……”
這是朱樉最爲關心的一個問題。
也是朱元璋最爲關心的問題,老朱爲了第一次科舉,做了不少努力……
他改革了算學,也分了南北榜。
但洪武三年第一批人才選拔上來,确實不盡如人意。
所以在洪武六年這個關口,科舉其實已經到了一個轉折點。
如果皇帝還不滿意的話,老朱大概率要暫停恩科。
這是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張異心知肚明。
可張異認爲,科舉不能停,科舉盡管有許多不完美,但依然是古代選拔人才中最好的方式。
“陛下可是不滿官員的能力?”
張異笑語晏晏,朱樉點頭。
“那陛下是不是準備,繼續沿用舉薦制度,讓地方推舉賢能?”
朱樉在地點頭。
“糊塗呀,陛下這麽做,不是白白将國家的舉薦人才的渠道,拱手讓給别人?
他對相權警戒,對文官防備,可爲什麽在這最緻命的地方,卻不防備了……
說白了,科舉選上來的人才,就算是頭豬,那也是天子門生!
可如果是地方舉薦上來的人才,那是什麽?
人性本自私,舉薦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用來推薦自己人用的……
在科舉出現之前,爲什麽會有門閥,難道陛下讀史不知?
門閥之害,催生了科舉!
科舉制度本就是給寒門一條上升通道,陛下開曆史的倒車!
不智呀!”
張異對于這個問題,直接開噴。
朱元璋這個人吧,雖然确實是好皇帝,可是因爲他的性格,出身的緣故,開曆史倒車的事情其實沒少幹。
所謂的人殉制度,藩王掌軍權和洪武六年停了恩科就是例子。
朱樉沒想到張異說歸說,一說就火力全開,說得他自己目瞪口呆。
這家夥果然如父皇說的一般毒舌,這還是因爲自己是親王,他有所收斂。
恐怕要是在“黃家父子”面前,他的話語還會更加歹毒。
朱老二第一次見證火力全開的張異,冷汗直冒。
不過這話糙理不糙,朱樉不如朱标那般了解朱元璋,可這些年也逐漸幫家裏做點事,對父皇的行事風格看在眼中……
張異這番話,有他的道理。
他正思索着,張異再說:
“而且科舉選上來的人,真如陛下說的不好用?其實我覺得也未必!
陛下覺得舉薦上來的人才好用,但卻沒想過,舉薦上來的人,他們本身就有恩師,有門路……
那些舉薦人,是他們的恩人,也是他們的靠山!
如果去地方執政,有人靠着,爲什麽不好用?
可科舉上來的人吧,尤其是北方士子。
他們在朝中孤立無援,又沒有人幫襯着,自然看起來沒有舉薦的人才好用!
他們的靠山是陛下,陛下卻不曾給他們真正的支持,他們自然看起來不好用……
可是不好用,就不用了嗎?”
張異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這天下的人才,有天才,有良才,有庸才,也有蠢材……
科舉制度,本就擇優錄取,哪來那麽多天才,能通過科舉者,至少已經是良才了!
隻是陛下見慣了開朝那些大臣,以他們的标準去選拔人才,可那些人都是從元末摸爬滾打曆練出來的人!
用這個要求去治理國家,這不是……”
張異差點将有病說出來,可最終還是給咽回去。
不過他說的内容,已經足夠朱樉震驚。
朱樉低下頭沉思,張異其實表達了三個思想,其一,科舉是君王取士的最好手段,舉薦制度,反而後患無窮。
其二、舉薦上來的人才,本身就有結黨營私的弊端。
第三、是皇帝在選拔人才上,太過急功近利。
張異雖然說得相對客氣,隻是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他的意思。
自己真要給完整轉述張異的話?
這家夥真敢說。
其實張異反對停掉科舉最核心的原因,就是舉薦制度會帶來相權過大的問題。
就這一點,也能讓父皇警戒。
“伱果然如……”他擡起頭,怔怔地看着張異,卻差點說漏嘴,見張異被他話音吸引,朱樉強行改口:
“果然如本王猜測的那樣,請教你肯定能得出不一樣的答案,父皇要是考教本王的時候,本王會給父皇建言!
如果他認可本王的看法,本王就舉薦你!”
張異聞言,點頭。
舉薦不舉薦是其次,但認識到科舉的問題,至關重要。
隻是他自己也不覺得,朱樉能說服皇帝。
老朱這個人,個性太分明了。
他這種封建大家長,對于自己的行爲,有一定的認知。
想要改變這個認知,還真不容易。
但是如果能改變的話,他大概會高看自己一眼,召見自己吧?
朱樉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問另一個:
“上次你說的關于武舉的改革,又如何說?”
既然已經說了,張異也不避諱!
他笑道:
“陛下大封功臣,殿下可曾注意到一個特點?”
“什麽特點?”
“除李善長,劉基和汪廣洋實在有軍功之外,其他文臣皆不得封賞,且文官封賞,哪怕功勞滔天,也止步于伯爵?”
朱樉聞言點頭,朱元璋在制定爵位制度開始,就已經定下了這條規矩。
文臣不封爵,張異提到的幾個人算是例外之中的例外。
“陛下如此,其實心思不難猜!
文官掌握相權,如果再封爵,權利太過大!
這種權力,必須得到制約,而文武權衡,就是陛下定下來的手段!
除了李善長這個例外,陛下封賞的那些勳貴,就是陛下用來防止相權過大的!
可是軍權,陛下不可能去給他們那些人,所以隻能用軍功爵位,區分文武!
武将立功,得爵位!
文臣入仕,得權柄!
陛下文武分權的心思是好的,但勳貴這玩意,靠不住……”
張異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勳貴一番的不滿……
洪武年間,确實也有許多人因爲軍功封侯,可是這些勳貴,在第二代,第三代的時候,就逐漸因爲他們的出身,逐漸占據了軍中升遷的通道。
他将自己的道理說出來,朱樉聞言,低頭沉思。
難怪那天徐達問他,張異選擇避而不談。
因爲徐達本身也是勳貴的一員,他的立場,自然和張異不一樣。
“這些矛盾,不會一開始就體現出來!
因爲咱們大明軍隊如今征戰四方,并不少升遷的機會!
隻是戰争遲早要打完的,至少會越打越少!
而等到天下承平,而老一輩的勳貴褪去之後,這陛下留下來的後患,才會逐漸顯現出來!
所以,這危機不在戰亂之時,而在和平之後!
若是陛下不解決這個問題,未來肯定要出大事的!”
張異說得斬釘截鐵,他自然知道所謂的大事是什麽?
土木堡之後,由于武将集團的整體無能,勳貴徹底退出大明政治的舞台,開啓了大明文官最彪悍時代……
其實勳貴集團的沒落,和宗室制度大概類似。
當文官代表的相權徹底占據主動之後,朱元璋苦心經營的局面,朝着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
說到這裏,張異也點到爲止了。
畢竟自己不可能如對黃家父子一般口無遮攔。
“多謝了,有你這兩策,我應該能壓下弟弟他們了!”
朱樉朝着張異拜謝,張異趕緊回禮。
“喝酒吧,你我也有日子沒聚了!”
朱樉讓人送來酒水,和張異暢飲起來。
在張異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錦衣衛的人正在飛速記錄二人的對話。
錦衣衛不能監視藩王,但這場對話本身就是朱元璋和朱樉特意安排的。
朱樉和張異陷害家常的時候,老朱派過來的錦衣衛無聲退場。
“你今晚就住在我這邊吧,反正你回去也沒什麽事……”
天色漸暗,朱樉挽留張異。
張異想着反正回去還是要跟觀音奴各自尴尬,還不如留在這裏。
他見朱樉心情正好,剛好有一事求到他頭上:
“殿下,如今我無法面聖,但有個請求,您可以幫我轉達陛下?”
朱樉問:
“什麽事?”
張異苦笑:
“陛下要留那位郡主在道觀,貧道也管不了!
但這樣畢竟不方便,貧道想稍微擴建一下道觀,讓她獨自有個院子,可行?
二來,陛下也殺了她的婢女,不若再派一個婢女過去?
畢竟人家是千金之軀,沒人照顧,也是麻煩事!”
朱樉想了一下,這也是小事,他就答應下來。
張異再讓人去清心觀給孟瑤母女報個平安,就安心留在秦王府。
酒過三巡!
朱樉不勝酒力,讓人安排張異住下。
隻是等張異走後,朱樉的目光逐漸清明起來。
“殿下!”
王府的侍衛來到朱樉身邊,朱樉道了一句:
“備車!”
秦王府的車馬備好,等朱樉上車之後,一路朝着皇宮的方向去。
宵禁已經開始,宮門也早就關閉。
朱樉好奇地看着夜幕下的應天府,心生感慨。
張異才是父皇最大的秘密,爲了這個秘密,父皇才願意爲他開放許多他以前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比如,眼前這條能秘密入宮的渠道。
不是因爲張異,他根本無法知曉。
朱樉順着渠道入宮,直接去了禦書房。
在禦書房中,皇帝和朱标在等着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