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靠近校場,張異就聽見震天的喊殺聲。
他被朱樉拉進去,卻是小小震撼了一把。
三年不見,原來這個世界并不僅僅隻是他身邊的人在變化,大明似乎,也在以他不知道的方式,逐漸朝着好的地方發展。
校場還是那個校場,但在校場訓練的人數,已經超出當年許多。
而且張異能看到,這些人訓練的方式,已經比起常遇春當年成熟了許多。
這并非說常遇春不如其他人,而是當年的常遇春,尚且屬于摸索階段。
但很顯然,當常遇春去當浙直總督的時候,已經給大明留下一個軍校的雛形。
但張異心目中的那種軍校,在古代是不可能自己成型的。
他轉頭,看見徐達在高台上,指點衆人練兵,這練兵的方式,和常遇春又有些許不同。
由此可見,每個人都按照每個人的方法去教導,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秦王殿下!”
徐達轉頭,發現了朱樉的存在,大聲喊了一句。
朱樉登時一激靈,臉上的嬉笑直接消失。
“我一會再跟你說……”
朱樉頭也不回,帶着自己的親兵投入訓練中。
“張真人,你來了……”
徐達見到張異,趕緊讓他上台來。
他揮手讓其他親兵下去,隻留下他和張異本人。
“最近你的名聲,在應天府可不好呀!”
徐達闆着臉,一副老丈人要教訓未來女婿的樣子。
張異哭笑不得:
“徐将軍,您也聽到那個離譜的流言了?
小道冤枉呀,小道求見陛下,本就是希望他另行安排觀音奴!
陛下這個私德有虧的評語,小道心裏有一萬個不服氣……
那王保保的妹妹跟貧道,說是勢如水火也不爲過,何來私情?”
徐達聞言,忍不住笑了。
朱元璋這件事辦得确實不地道,張異的情況他也從徐家丫頭那裏知道一些。
皇帝的心思難測,徐達也猜不透朱元璋的想法。
張異這孩子解釋過,他信。
“你大概是觸了陛下的黴頭,陛下那邊,我回頭給你說說情去……”
張異趕緊道:
“那就謝過徐将軍了……”
他見徐達瞪着自己,趕緊改口:“徐叔叔……”
徐達這才眉開眼笑,放過他。
“最不濟,徐叔叔您也幫我在陛下那裏領個許可,讓貧道自己擴建一下道觀,好歹也将那女人隔離到另外一個院子去,我也好自證清白!”
徐達見他說得可憐,哈哈大笑。
張異這次确實被皇帝搞得有些郁悶。
“這些都好說,咱們不提了!
張異,聽說這朝天宮演武,乃是你鼓搗遇春搞出來的!
如今遇春不在了,可這傳統陛下留下來了!
你看看,我訓練比常遇春如何?”
這道題也算是一個送命題,張異嘿嘿笑:
“各有千秋,貧道剛才看了一眼,徐叔叔的練兵術和常将軍不同,常将軍也許更關注将士的素質本身,徐将軍更關注戰術。”
他一句話道出了徐達和常遇春的區别,徐達十分喜歡。
“你這提議不錯,将這些小家夥拖出來拉練,總好過以後在戰場上浪費時間!你看看,燕王殿下的表現,确實不錯……
就是,下一代的勳貴中,好苗子不多……
這樣下去,大明的下一代将領,素質堪憂!
爲今之計,隻能盡量訓練這些小家夥……”
徐達是個實誠人,眉頭皺成一團。
張異聞言暗笑,這不是明擺着嗎?
大明從洪武朝開始,到永樂朝……
因爲開國戰争和靖難的緣故,産生了大量的一代勳貴。
這些人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自然是一代豪傑。
可是他們的下一代,能出現一個将才都不錯了。
朱元璋也好,朱棣也好,在明朝的政治構架中,勳貴集團是用來壓制文官權柄的。
可是等經曆過一兩代,那些一代勳貴都死了之後,大明戰神的土木堡事件,徹底打斷了軍人的脊梁骨。
朱元璋算了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限制文臣的權柄,但大明最終的走向,卻是他最不希望的模樣。
隻能說,他對武将的培養,也十分有問題。
“因爲,相比起科舉,武将的培養有問題……”
張異直言不諱道:“指望老子英雄兒子厲害,是天下所有父親的通病,但現實往往是,一代不如一代……
也許在某些時候,後輩之中會出現天才,就如燕王殿下!
可大體而言,這種概率很小!”
張異的直言不諱,其實有些紮心。
徐達隐約也意識到這個問題。
“文官,無論舉薦也好,科舉也罷!隻要這套制度存在,天下英傑皆可入選,這就保障了文官集團一直有新鮮血液注入,人才輩出……
可是武将不同,皇上封了那麽多勳貴,這些勳貴的後代,大概率也是要繼承爵位,進入軍中的……
可是,誰都不能保證,後輩會擁有父輩的能力,未來大明的武功情況肯定會越來越差……”
徐達想反駁張異,但想想他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
連至聖先師孔子的子孫,都混成那副德行,他們這些武将的子弟想來也好不到哪去?
别的不說,就說校場上的常茂……
徐達想到此人,就不由頭大。
常遇春何等英雄,卻生下這麽一個兒子。
張異無意中開啓了一個話題,讓徐達十分感興趣:
“你不看好我大明軍隊未來的表現?”
“一兩代内問題不大,但三五代,勳貴一脈必然衰敗……
陛下大封功臣,固然是好的!
類似徐叔叔這樣的功臣也該能福澤後輩……
隻是,如果類似常茂這種人,隻因爲他是常遇春的兒子,未來的鄭國公,就能獨領一軍!
對于跟在他身後的軍人而言,這是何等悲哀?”
張異和常茂的矛盾舉世皆知,他以常茂爲例子,徐達并不奇怪。
“陛下對文臣多有戒備,文武分治,是陛下的平衡之術!
隻可惜以勳貴爲根基,注定是鏡花水月……”
張異說到這裏,校場上的訓練停止了。
徐達意猶未盡,但此時該他去總結和點評這些人了,他留下一句等我,然後忙活去了。
台下那些勳貴子弟,此時才發現台上多了個人,還是個道士。
“是他!”
人群中的常茂,一眼認出張異。
三年不見,常茂對張異的恨意依然沒有散去。
這三年來,張異的名字也不曾陌生,這一切得益于老常,他揍他的時候,沒少把張異給搬出來。
張異就是老常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家夥出關了!”
當年的勳貴子弟中,許多人已經成年。
他們知道張異,也知道那個流傳京城的八卦。
“啧啧,這小子豔福不淺……”
“那個蒙古郡主,放着秦王妃不當,卻白白給這臭道士羞辱了……”
勳貴子弟們竊竊私語,張異自是聽不到。
可是,朱樉回頭,冷冷看着這些人。他們登時噤若寒蟬。
朱元璋的幾個孩子,朱樉的性子狠,這些勳貴子弟也怕他。
“誰再敢非議我張家兄弟,本王就對他不客氣……”
“是張真人!”
朱棣和朱棡也發現了張異,表情興奮:
“張真人!”
朱棣用力揮手,興奮大叫。
能在校場中訓練的,大多是勳貴子弟。
眼見張異跟幾位皇子關系這麽好,也是側目。
尤其是常茂,他紅着眼,很不服氣……
自己的姐姐是太子妃,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可朱樉他們跟他卻不見得多好。
“有什麽了不起!”
常茂嘀咕了一句,卻見徐達已經拉着張異的手,将他帶走。
其他人自然不敢跟過去,可朱樉他們不怕。
幾位皇子跟着徐達去了他們常去的小院子。
徐達讓人配了點酒菜,拉着張異坐下:
“你再聊聊剛才的事……”
他看了一眼進來的幾位皇子,示意他們關門,然後坐下。
“聊什麽?”
張異看了這些皇子一眼,故意詢問。
徐達将剛才他說的内容說了一遍,張異呵呵笑:
“難道不是?”
不管徐達再豁達,人皆有立場……
封侯拜相,無非也是想福澤後世。
勳貴集團的沒落,是曆史的必然。
土木堡事件最多算是一個導火索。
“本将軍并不關心後輩如何,如果後代不行,就讓他們當個太平爵爺,我問你的是,關于文武制衡……”
徐達的格局,終歸還是比張異想象中高。
他真正詢問的問題,不是關于勳貴制度,而是大明目前整個武将集團的選拔問題。
但張異一時間,也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以勳貴爲主的武将集團,在洪武朝和永樂朝的時候,其實問題是不大的……
因爲戰争頻繁的關系,武将中天才輩出。
那些二代勳貴,雖然說得上天才的沒幾個,但在戰争的洗禮下,跟常茂這麽不靠譜的人也少。
勳貴集團真正開始沒落,是永樂之後,天下承平之後……
那些三代什麽的,逐漸不行。
“難道是推行武舉制度?”
朱棣率先舉手,他年歲最小,相對天真浪漫。
張異聞言一笑。
武舉制度雖然在前朝也有過,但洪武朝暫時真不需要。
就大明這戰争烈度,每天都有不少人因爲軍功晉升。
在有戰争的情況下,軍功就是最好的選拔制度,大明自然看不上武舉制度。
不過一個王朝武運是否能長存,很大程度上看的不是戰争時代,而是和平之後。
這個問題,張異并不打算展開,因爲徐達的立場,肯定也不會同意自己的看法。
就在此時,朱棡打斷了朱棣的話:
“别說武舉了,就是科舉的成績,父皇也不滿意……”
他這句話已經算是洩露天機,朱棡說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這是帝王的心事,徐達和張異都不該聽。
徐達正想找個話題搪塞過去,張異卻不知死活接話:
“陛下這麽想不對……”
他話音剛落,就連朱樉都無語了。
張異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大家夥是知道的……
張異自然知道,他這話有點大逆不道,不過他也是故意如此。
以前他是唯恐避皇帝不及,但如今他要拿回天師位……
自然要想辦法讓皇帝注意到自己。
朱元璋看不上科舉這件事,史書上也是有的。
老朱甚至在第二次恩科之後忍無可忍,将科舉停下來。
所謂的第二次,正是今年的恩科。
“陛下可是覺得,科舉選不來上他想要的人才?他甚至想着今年的恩科要是再不行,要停了科舉?”
張異此話一出,幾位皇子大驚。
關于朱元璋對科舉的看法,本是朱元璋不經意說出來的。
他們也是偷聽而得,一直秘而不宣。
今日朱棡多嘴,也是無心之言。
可張異如何知道皇帝的看法?
甚至連老朱取消科舉的想法都知道?
幾位皇子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張異的問題。
張異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繼續說:
“貧道倒是理解陛下的心思,他是個講究實幹的皇帝!
科舉選上來的人,如果比起他開國的班底,差得确實不是一星半點!
甚至開朝之後,那些被地方舉薦上的人才,比如方克勤之類的,都比科舉上來的人能力強!
所以從實用性的角度而言,洪武三年的科舉,确實會讓陛下失望!
隻是陛下沒有想過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張異這個臭道士,說到關鍵時刻,故意賣了個關子。
衆人的好奇心本來就被他吊起來,他卻不說了,朱樉忍不住追問。
張異笑道:
“這個道理很簡單,先不說這些人的能力如何,就算他們蠢笨如豬,陛下也應該将科舉堅持下去!
科舉是爲國取賢不假,可有另外一個重要的意義,卻不能忽視!
這些人,可是天子門生呀!
那些舉薦的人,是嗎?”
他這句話已經觸動了政治的真相,幾位皇子聽得一知半解。
但徐達這個老油條,馬上明白了張異的意思,他飛速看了幾個皇子一眼,訓斥道:
“你們幾個還沒休息夠,去集合……”
朱樉爲首的皇子們,登時面露苦色,徐達的威望極高,他們也不敢擺架子,隻能推門離開。
“張真人,你可是什麽都敢說呀!”
徐達苦笑,他自然知道張異和皇帝的關系,但有些話張異敢說,他不敢聽。
因果不沾,就是徐達的政治智慧。
張異聳聳肩,不再說話。
隻是幾個時辰之後,他們的對話,已經被放在朱元璋的案頭上。
“這個徐達……”
皇帝有些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