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位,在龍虎山上下的心目中,自然重要無比。
張天師這個名号,可并不是哪個朝廷給的。
雖然從官方的角度去承認,龍虎山擁有這個天師位傳承不過百年。
可朱元璋從官方的角度拿掉這個天師位,意義非常重大。
天豈能有師?
老朱的解讀,
等于皇帝重新将這個别人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名号,重新賦予了他一個沉重的名分。
這讓後代的皇帝,在賜予張家嗣漢天師名号的時候,會想到今日之事。
民間怎麽樣不說。
至少張家在官方層面上,會永遠失去這個身份。
算下來,也是龍虎山的張家人遭遇的一次無妄之災。
但在還給天師位上,朱元璋其實也把自己給綁架了。
他的過分解讀,讓他想要把天師位重新賜給龍虎山,也不容易。
所以,面對馬皇後的提醒,老朱隻是傻笑。
馬皇後翻了個白眼,堂堂一個皇帝,竟然在裝傻?
“不好辦呀!”
朱元璋一邊讪笑。
“那陛下可曾有更好的法子,去緩解你心中的不安?”
馬皇後一句話,将朱元璋問的啞口無言。
見張異,怎麽安撫張異才是當務之急。
他朱元璋手裏,确實沒有牌。
而且朱元璋對張異的愧疚,隻是被他藏在心裏,并不是消失不見。
“張異爲大明所做的事,當得起一個天師之名!
你給他也好,給張正常也罷,總算是還了人家的人情,而且你還賺了!”
朱元璋沉默下來,馬皇後也不再說什麽。
她讓太醫進來,默默給朱元璋換了藥。
……
皇帝閉門不見,應天府的局勢卻絲毫沒有放松下來。
錦衣衛第一時間沖進戶部,上至尚書,下至普通的差役,全部打入诏獄。
其他可能牽扯到知道朱元璋身份的百姓,大多數也逃不過一劫。
一時間,應天城内,謠言四起。
常遇春,李善長、劉基……
這些官員們坐在府邸之中,卻不得出門,隻是各自憑借各自的門路,去打聽消息。
皇帝遇刺了……
這個消息,百官通過各種渠道都知道了。
可是皇帝爲什麽遇刺,在哪裏遇刺?
卻成爲除了錦衣衛沒人知道的問題。
發生了這件大事,驚動了所有人。
不獨應天城内,就是城外,也被錦衣衛翻了天。
整個應天,大概隻有清心觀,仿佛置身于風暴之外。
錦衣衛繞過了清心觀之外的所有人地方,展開地毯式搜查。
清心觀,張正常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兒子。,
照顧他的人,正是小孟瑤。
孟瑤年紀雖然小,可卻跟張異學過不少東西。
老張倒是想親自動手,可一會就被小蘿莉嫌棄他笨手笨腳,禮貌地讓他滾一邊去。
他對張異自己找的這個兒媳婦本來多有怨言,不過此時卻發現,自己養成一個媳婦,好像還真不錯。
不過老張的目光,還随着動靜,轉向另一邊。,
如果說孟瑤照顧張異,那是天經地義。
徐家丫頭,卻讓老張惶恐!
徐家,信國公府……
那是龍虎山也算高攀的地方,徐家小姐不但給自己家兒子輸血,也在照顧她。
當然,徐家丫頭主要是因爲除了蕭九賢外,她大概是唯一理解和學習張異傳下來醫術的人。
所以,有些孟瑤不會的東西,徐家丫頭負責教會孟瑤。
張異依然昏迷,還出現了發燒的迹象。
不過蕭九賢給他用過大蒜素後,似乎也穩定了許多。
按照蕭九賢的說法,大概明後天,他就能蘇醒過來。
無所事事的張正常,走出房間,徑自前往道觀前方,跪在藥王太上之前。
這尊神祇,是他兒子自己發明的。
但此時卻仿佛是張正常的依靠,他默念藥王經,爲自己的兒子祈福。
不多時,毛骧出現在老張身邊。
“張真人,陛下來詢問小真人的情況,順便想請張真人進宮!”
張正常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
他無聲點頭,說:
“那貧道去準備一番!”
要進宮,自然不能如此随便,毛骧道:
“那我在外邊候着真人!”
随着張異舍命救下皇帝,毛骧也明白張異此時的地位,幾乎無人可及。
連帶着,跟張正常說話,他也放低了姿态。
老張換好衣服,再去看了張異一眼,神色複雜。
他上了宮裏準備好的馬車,緩緩往城裏去。
進城,張正常發現,平日裏車水馬龍的街道,此時冷清得像個死城。
應天府被戒嚴了,張正常入宮的馬車,顯得特别顯眼。
老張掀開簾子看着應天府的時候,也有無數雙眼睛,透過窗戶看着他。
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讓他本來就不太好的心情變得十分壓抑。
他放下簾子,不再去看這殘酷的世道。
不久後,馬車入宮,朱元璋接見張正常的地方,并非在他熟悉的禦書房,而是寝宮。
皇帝穿戴整齊,一如以前威嚴。
隻是老張從他身上泛起的淡淡的草藥味和血腥味,才能看出朱元璋的傷其實也還沒好。
馬皇後攙扶着朱元璋。
老張趕緊跪下:
“龍虎山張正常,拜見皇帝,拜見皇後娘娘!”
“起來吧!都是自己人……”
朱元璋和顔悅色。
馬皇後笑道:
“張真人,那孩子情況如何?”
“祖宗保佑,多虧了蕭神醫的救治,徐家小姐爲他輸血,那孩子的傷勢總算穩住!
不過,目前他還沒有蘇醒……”
提起輸血這件事,馬皇後和朱元璋臉色登時變得古怪起來。
不管怎麽看,将一個人的血輸送到另一個人身上,這種操作都算上駭世驚俗。
“古有華佗刮骨療毒,今有蕭九賢輸血治傷,蕭先生未來,必在史書裏留名了!”
馬皇後莞爾:
“徐家那丫頭和張異倒是頗有緣分……”
張正常聞言一愣,馬皇後這是意有所指呀。
他趕緊低下頭說:
“是徐家小姐慈悲,當時蕭先生手上的時間不夠,确認過老夫的血無法給我那孩兒所用之後,隻能麻煩徐家小姐……
也多虧了她,不然……”
老張想起張異的事,整個人變得情緒低落。
馬皇後看了朱元璋一眼,繼續說:
“那也是因爲張異慈悲,方有今日善果!
若是一般人,必然将這輸血之法視爲珍藏,不肯與人分享!
他的胸懷,倒是無人能及……”
馬皇後對張異的極盡誇贊,倒是讓本來有些壓抑的氛圍逐漸緩和下來。
朱元璋插嘴:
“朕看那徐家丫頭一心向道,又和那小子頗爲親近!
徐達家的閨女也是朕從小看大的,張異那孩子朕也很喜歡!
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雖然有心撮合他們兩個,但怎麽也要問過徐家人的意見!
張愛卿,你看這徐家丫頭如何?”
皇帝竟然隐有給張異賜婚的意思,讓張正常覺得非常古怪。
或者說,朱元璋今日的表現,似乎已經有了和張異相認的準備。
公爵之女,可不是那麽容易娶的,張異憑什麽能娶公爵之女?
那意味着,皇帝要給張異一個身份,一個能配得上對方的身份。
如果換成以前,老張大概會欣喜若狂。
能和國公結親,是龍虎山高攀。
可是此時,他卻沒有半分高興的感覺,他低下頭苦笑道:
“陛下,貧道那逆子您也知道,他并不聽我這父親的話,這小子已經私定終身,和孟家的小姑娘定下親事……
若是違了約定,恐怕也不好……”
朱元璋聽出老張的拒絕之意,愣了一下。
他與馬皇後對視一眼,張正常竟然拒絕皇帝的賜婚?
孟瑤的事拿去搪塞别人還可以,用來忽悠朱元璋就太過了。
老朱也喜歡孟瑤那個姑娘,更知道張異和孟瑤的感情,更多是兄妹之情。
所謂的婚約,不過是爲了應付應天府衙的審查,而找來的借口。
現在,張正常找這個借口來拒絕自己?
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朱元璋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孟瑤的事不過是老張發洩的借口。
他耐着性子說:
“這件事要辦也是好辦,孟瑤那孩子我也喜歡,如果張異想的話,就同樣娶進門,給她一個平妻的身份好了!”
所謂平妻,本質上也是妾室,并非官方說法。
朱元璋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他要賜婚,由不得老張拿這件事出來搪塞。
雙方的氛圍,随着老張拒婚而變得玩味起來。
馬皇後也感覺到了張正常的抗拒,或者說,怪罪……
他不敢怪皇帝,卻也在怪皇帝。
身爲一個父親,他對自己兒子如今的情況,肯定是極爲心疼的。
連帶着他也帶着情緒。
馬皇後歎息,再看朱元璋。
這貨也是脾氣上來了,本來關于徐家丫頭的事,老朱還要問過徐達的意見。
可老張這麽拒絕,他還偏不,一定要塞給你。
“這件事就暫時定下來了,等那孩子醒來,咱們找個機會跟他攤牌……
不過他的身份确實是個問題,公爵之女總不能嫁給一個平民?
别人家的功臣之女,要麽嫁入天家,要麽也是門當戶對!
你龍虎山雖然也是世家,可張異并不是嫡長子,也承繼不了你們龍虎山的家業!
嗯,朕要給他安排一個身份,倒是麻煩……”
張異的功勞,封侯拜相也不爲過。
可是如果非要給他多大的爵位,恐怕而言很麻煩。
如今大明并未大封功臣,一大堆人如常遇春,李善長等人都沒有爵位。
張異混在一堆功臣中封爵?
那是不合适的。、
更何況他是道籍,雖然是火居道士。
可一個方外之人封爵位,也不合适。
朱元璋自顧說着,老張苦笑。
皇帝在賣人情,他如何不知。
如果換成以前,他表現出感激涕零之色,再叩拜聖恩。
朱元璋高興,他也高興。
大家高高興興的把事情辦了,一切安好。
老朱看着他沉默,心頭的無名火更起。
張家的人就沒一個省心的,那個小的氣他也就算了,老張也變得油鹽不進。
朱元璋火起,也跟張正常杠上了。
“朕思來想去,這玄教院的位置可以給他坐,不過這依然不夠……
他需要一個名分!
張正常,你覺得天師如何?”
天師?
張正常駭然擡頭,朱元璋這個提議算是擊中了他的軟肋。
天師位,從他手裏失去的東西,還有機會拿回來嗎?
張正常身體顫抖,剛才的堅持也變得動搖起來。
朱元璋看到他的樣子,心情不免有一絲得意。
他對張異本有愧疚,也知道龍虎山所求。
哪怕就是償還張異的救命之恩,他也要考慮将天師位還給龍虎山。
隻是這件事,他必須給自己找好足夠的台階,也要讓張異有足夠的資曆去接下這個名号。
沒錯,就算張異不是嫡長子,也不是正一道掌教的繼承人。
朱元璋也不肯将天師位還給老張,而是選擇在龍虎山之外,另立一系。
在他心中,天師之位,張正常不配。
張異的功勞,倒是可以配得上這個名号。
張正常的手在顫抖,身子也是。
朱元璋真想将天師位還給龍虎山?
給不給他沒關系,這點老張并不在乎。
他對于這位君王,也算有一些了解。
朱元璋重新解讀天師這個名号之後,就算他想要将天師的名分還給龍虎山,他自己也難辦。
這位君王擁有極爲冷酷的意見,張正常越是接觸他,就越是明白其中的難。
天師即是國師。
能成天子師,方爲天師。
可誰能成爲天子之師,就算狂如張異,也隻敢将主意打到朱元璋的下一代身上。
可是,老朱妥協了。
這種妥協,哪怕是因爲他是氣急攻心,故意怄氣。
但這畢竟是天子之言。
張正常怔怔地看着朱元璋,不自覺問了一句:
“陛下說的可是真的?”
張正常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在老朱眼中,他多少有些得意。
君無戲言,哪怕他覺得答應張正常有些唐突,但他本身并不抗拒。
張異這孩子,自己欠他的。
一個小小的天師位并不能彌補老朱心中的愧疚。
“朕還能跟你開玩笑不成……”
見朱元璋給他一個肯定的回複,張正常楞在那裏許久。
突然,他三跪九叩。
皇帝以爲他是謝恩,誰知道張正常回了一句:
“陛下,天豈有師?”
朱元璋沒被刺客捅死,倒是差點被老張一句話給氣死過去。
他指着老張,手指都是顫抖的。
這對父子,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