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心頭一驚,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這幾日忙于家事,卻沒有去中書省。
但就算不在朝堂,他也知道最近楊憲最近風頭正盛。
海盜案,官員和地方富戶,連帶連坐的家眷,一共死了約三千多人……
楊憲利用這場風波,撈了不少好處。
光是他安排下去沿海任職的官員,就有七八個。
這些可都是把控着天下糧倉蘇杭一帶肥缺的地方官位置。
所以,楊大人還沒風光多久,就……出事了?
胡惟庸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
“李相,這件事怎麽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外邊的人,是太仆寺卿馮用的家,此人本是寂寂無名的北地官員,楊憲一手提拔了他……
太仆寺管着朝廷的馬政,也算是油水豐厚的部門,隻是如今北方戰事未平,馬政朝廷也盯得緊,一般人也不會想到,居然有人敢在這方面動手腳?”
胡惟庸心神一動:
“這是浙東派反擊了?”
海盜案主要打擊的是沿海的富戶,還有爲富戶提供庇護的官員們。
其實嚴格來說,并不是沿海就是浙東派的官員,不少江蘇,福建出身的官員,也投靠在李善長門下。
但胡惟庸此問是有道理的,從利益來說,
雖然都是南方的富戶,大家的立場卻不一樣。
沿海一派的核心在海上貿易,這一點淮西所代表的官員吃不上,所以沿海一派的官員,在海盜案中站在浙東派的立場并不奇怪。
李善長搖搖頭:
“這次不是禦史台出手,是檢校……”
檢校?
胡惟庸聽到這兩個字,登時頭皮發麻。
檢校是皇帝親自設立的情報部門,這點滿朝文武皆知。
這個機構說神秘也神秘,但并不隐秘。
朱元璋毫不掩飾自己,他在百官府中安置檢校監視他們。
并且,還經常用檢校敲打百官,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宋濂在家裏吃飯,老朱跑去問人家昨天吃什麽?
宋濂回答之後,他說人家沒說謊。
朱元璋對百官的不信任,幾乎就是寫在臉上的,她們這些高官,許多事情都小心翼翼,就是怕被檢校發現。
可是檢校并沒有抓人的權利,它最多隻是個監視機構。
所以……
胡惟庸馬上明白李善長來找他的目的,作爲百官之首,他也想到了陛下可能的打算。
“陛下想分給檢校更多的權柄?”
他試探性詢問,換來李善長的歎息:
“沒錯,從最近陛下的小動作來看,陛下确實打算在禦史台之外,另設一個監察機構,這個機構恐怕會分走許多屬于咱們的權柄!
而且看得出來,陛下是想用檢校來做許多他不方便做的事……”
胡惟庸額頭上的汗水,瞬間冒出來。
“你的事情,本相也在關注,本相奉勸你一句,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己想清楚!”
馬車繞了一圈,又再次停在胡府門口。
胡惟庸站在胡府門口,久久沒有進去,李善長的馬車早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胡惟庸才回過神來。
“老爺,我安排好了……”
“閉嘴,那些人全部給我轟走,你給我記住了,你要是敢收他們一文錢,我就将你打死丢出門去……”
胡惟庸突然翻臉,盯着那仆人嚴厲警告。
仆人吓傻眼了,他不明白老爺爲什麽會這樣?
“老爺,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咱們就沒錢救少爺了……”
他一句話,正中胡惟庸的心事。
噗!
胡惟庸吐了一口血,吓得仆人趕緊扶住他。
“快來人呀,老爺昏倒了!”
胡府登時大亂。
……
胡府的事,放在平時的應天府,也許會成爲一個不大不小的趣聞。
隻是放在如今的應天,卻沒有人去理會他。
相比起一個中書省參知政事,南京城的官員們,已經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中書省右相,楊憲楊大人,恐怕要遭殃了。
皇帝命令檢校出手,拿了太蔔寺卿,理由是貪腐。
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皇宮門口。
在官員們上朝的時候,卻有一個胖子跪在皇宮門口。
“陛下,陛下,草民冤枉!
草民沈秀,要狀告當朝宰相楊憲,濫用職權,颠倒黑白,欺壓良民,勾結海盜……
草民身家清白,卻因爲不肯給楊憲上供,被欺辱打壓,被人”
在上早朝的當口,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胖子,卻莫名出現。
皇宮門口,告禦狀?
應天府的這一口滾燙的油鍋,仿佛滴入一滴水……
炸了!
“沈秀,是周莊那個沈萬三?”
“沒錯,就是沈秀,他居然還沒死?”
“這要出大事了……”
太仆寺突然落馬,朝中早就有人傳出楊憲可能要出事。
不過這件事,大家都還處在一個猜測的階段,但随着沈萬三的出現,衆人越發覺得風雨欲來。
“楊憲及其黨羽在沿海等地,公然收買命錢,哪怕是有海盜背景,隻要交錢就能活命!
若是不交錢,楊大人就會将你當成海盜,全部打殺!
陛下,江南民怨滔天呀,您可看到了嗎?
楊憲要我大半身家,還打算讓沈某死,沈某若不是走投無路,實在不想行此下策呀……”
沈萬三三言兩語,就将楊憲的罪證說得清清楚楚,在場官員,登時神色大變。
勾結海盜,買命錢?
沈萬三透露出來的消息,勁爆程度遠超百官的想象。
一時間,正在上朝的官員停在那裏,還忘了反應。
旋即,他們表情各異。
有人欣喜,有人吃瓜,有人驚恐。
“哪裏來的草民,居然敢在皇宮門口喧嘩,衛士呢,還不趕緊将他拿下……”
一個聲音又驚又怒,在皇宮門口咆哮。
正主來了?
百官朝着遠處的一座轎子望去,楊憲氣急敗壞的身影,從轎子裏出來。
他一喊,這事情馬上就鬧大了。
宮門口的禁衛本來也一臉懵逼,聽聞楊憲大喊大叫,趕緊要去抓人。
“慢着!”
就在楊憲松了一口氣之時,李善長的轎子從遠處緩緩而來,他下轎子,遠遠看着沈萬三。
已經有人将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李善長說,他暗自稱奇。
昨天他才和胡惟庸說過楊憲可能要出事,今天就出了這麽一件大事。
“李善長,你什麽意思?”
楊憲氣急敗壞,回頭質問李善長,此時他也顧不得表面上的客氣,表情陰郁得可怕。
李善長自然不會怕他,從太蔔寺卿入獄開始,他已經嗅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
他道:
“楊相,這禁衛不是我等臣子能使喚的,本相爺不過是想提醒你!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您僭越了!”
楊憲的臉色,登時變得煞白。
“老夫相信呀,這宮裏會派人來出來,咱們别去管他,如果楊大人是清白的,陛下自然不會放過這種妄圖犯上的小人!”
他說完,拉着楊憲的手,似乎和對方感情很好。
楊憲的身體在抖着,一種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
“檢校辦事!”
就在他惶恐不安的時候,高見賢帶着一批檢校,穿過人群,走到沈萬三身前。
他們一把架起沈萬三,朝着宮裏走去。
檢校,又是檢校?
楊憲出身檢校,卻從不知道檢校會有如此大的權柄。
沈萬三很乖,等檢校出來之後,他就老實配合。
不過,楊憲很奇怪,因爲這個混蛋一直看着這邊,不對,是看着李善長?
“有鬼?”
楊憲回頭,瞪着李善長。
他總覺得今天沈萬三出現在這裏,有些蹊跷。
難道是眼前這個老家夥,就是安排胖子過來的人。
楊憲的眼中,怒火更盛。
其實李善長也一臉懵逼,自己臉上有花嗎?
爲什麽那個胖子多看自己兩眼?
不過這件事他很快就沒有放在心上,再回頭看楊憲的時候,對方的嚣張氣焰早就消失無蹤。
“楊大人,走吧!”
李善長哈哈大笑,率先走進宮裏。
楊憲的腿在哆嗦,他不想進去,卻不敢不進去。
滿朝文武,将眼前的情況看在眼中,記在心中。
在衆人各懷鬼胎的心思中,一行人來到奉天殿。
皇帝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一般,正常開朝。
百官按照慣例,開始奏報各種事情,但所有人都顯得心不在焉,都在等着某件事的結果。
早朝進入尾聲。
太監報了一句: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此時,隻見高見賢遠遠走來,跪在地上。
“臣,高見賢,有事啓奏!”
“準!”
“今日有一百姓在宮門口伸冤,狀告楊憲楊大人在海盜案中隻手遮天,爲有海盜背景的富戶提供庇護,江南富戶,若不交錢買命,縱是清白也會被抄家……”
高見賢一番話語,滿朝震驚。
大家不約而同将目光集中到楊憲身上,楊憲的臉因爲激動變得扭曲起來。
他忍不住大喊:
“胡說,本相沒有!”
楊憲正想訓斥高見賢,卻發現有雙冰冷的目光,從上面落下。
朱元璋。
楊憲回頭,發現皇帝正平靜地看着自己。
這目光,有殺意。
楊憲膽戰心驚,直接跪下:
“陛下,臣冤枉呀!”
朱元璋沒有理會他,詢問高見賢:
“那商人可有證據?”
“有,沈秀被楊憲逼迫,交出良田一百頃,銀兩三十萬萬,布匹十萬匹、珠寶……”
高見賢一口氣念出一堆東西,百官倒吸一口氣。
這沈萬三就算是江南第一富戶,被敲詐這些東西,也要傷筋動骨吧?
也難怪人家會狗急跳牆,跑到京城告禦狀。
沈萬三有清楚的名單,還有這些東西詳細的去路。
楊憲聽着已經搖搖欲墜,他剛想說話,高見賢繼續說:
“按照沈秀提供的線索,臣帶人去搜了楊大人的府邸,将與他對接的仆人抓來,那人也招了。
從那人口中,屬下順藤摸瓜,又抓到幾個買命的富戶。
其中一人,确定跟海盜有勾連,卻跟楊憲買命,逍遙法外!”
高見賢說完,将一疊供狀呈送給皇帝,朱元璋看着看着,眼中的怒色越發明顯。
楊憲很想喊冤,卻沒有辦法說話,證據,高見賢說的東西,都是他的罪證。
有些東西,他自己都未必比高見賢說得清楚。
朱元璋靜靜地看完這些,然後放下供詞。
“楊愛卿,朕終究錯看你了……”
他語氣平靜,可楊憲卻一把跪在地上,顫聲道:
“陛下,饒命!”
朱元璋笑:
“饒命?楊憲,先放下你貪污和打壓異己不說。
海盜案裏,那些勾結海盜的富戶你竟然也敢放過,好呀,朕養得一條好狗,卻原來是狼……
子系中山狼呀……”
中山狼三字,讓楊憲神魂劇震,一時間呆立當場。
朱元璋揮手,道:
“高見賢……”
“臣在!”
“帶楊憲下去,給朕好好審問,朕倒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給楊大人交了買命錢?”
“陛下,饒命呀!”
直到檢校來帶人,楊憲才反應過來,從巅峰到落幕,這轉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一直沒時間反應。
他嚎啕大哭,再無此前意氣風發的模樣。
檢校的人,拖着楊憲從奉天殿出去,留下一灘腥臭的水漬。
楊憲的哭聲漸行漸遠,大殿裏針落可聞。
朱元璋冷哼一聲,退朝,回後宮去了。
……
自己的政治對手倒黴,李善長并不覺得高興。
他回身,出去,卻和一直沒有說話的劉伯溫對視一眼。
二人彼此交換了一個有深意的眼神,然後分開走出去。
劉伯溫走在前邊,許存仁從後邊叫住他。
“楊憲倒台了,至少浙東的同僚可以松一口氣……”
許存仁雖然同樣震撼,但心情還是好的。
隻是他見劉伯溫絲毫沒有高興的表情,卻是疑惑。
“徐兄,你相信檢校隻用了幾個時辰,就能挖出這麽多東西?”
劉基回頭問許存仁,許存仁愣住,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劉基也不需要他回答,繼續說:
“這些證據,非一日能搜集完全,可見陛下早就已經掌握了楊憲犯罪的證據,隻是引而不發!
這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啊!
楊憲一案,恐怕又要死不少人……”
劉基臉上,絲毫沒有競争對手倒台的喜悅,隻有深深的忌憚。
宮裏那位皇帝的算計,
實在太過可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