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繼續宣布皇帝的口谕,每家賠償老孟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這絕對不是小數目。
就算是胡惟庸和常府,也要扒下一層皮。
大明新的俸祿标準下來,就算是朝中一品官,到手的錢糧不過是一千五百石糧食上下。
折算成銀錢,也不過是柒佰五十兩銀子。
這七百多兩銀子,官員還要養着一大家子。
其實正常情況下,讓常府和胡惟庸拿出一百兩銀子,隻靠正常的收入,他們都要咬咬牙。
可見朱元璋已經認真讓對方受到懲罰。
李氏看着這一千兩銀子的票據,也是恍了神。
這些錢太多了,她這輩子都未必見過如此多的錢?
可是,就算再多的錢,能買回自己夫君的命嗎?
李氏的眼淚,忍不住流下。
常家姑娘主動将錢塞到她手裏,進去燒了三炷香,告辭離去。
胡惟庸有樣學樣,狼狽而走。
“這就是傳說中的胡惟庸呀,沒想到和曆史上最後一位宰相的見面,竟然是如此開場……”
張異的震驚一點都不比其他人少。
因爲皇帝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太過違背常理。
老孟的死,在張異眼裏很重要,在李氏,孟瑤眼裏,也很重要。
但他也明白,一個老百姓被高官的兒子打死,在這個時代絕對是非常正常的事。
哪怕那位皇帝愛民也好,對權力的放縱警戒也罷。
在張異原來的認知中,這件事朱元璋最多打常茂一頓,那已經是極限了。
政治,是一個權衡利弊妥協的遊戲。
老孟哪怕再重要,比起帝國柱石一般的常遇春和李善長的心腹胡惟庸,他太過微不足道。
除非,在這場道歉的背後,還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砝碼,足夠讓皇帝非常重視此事。
張異不知道這個砝碼是什麽,但這件事,卻讓他對傳說中的君王,産生了那麽一絲好感。
所謂君子論迹不論心,結果讓自己滿意,那就夠了。
張異回頭看李氏,她手裏拿着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在那裏發呆。
周圍人的眼神,已經變得很不一樣。
貪婪……
張異從老孟的親族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貪婪。
這些人對老孟本來就沒有多少情感,如今的注意力,都放在這一千兩銀票上。
“壞了!”
張異一看這氛圍,就覺得不對勁。
他并非一個不懂世事之人,相反,後世因爲在職場的關系,他對于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和人性的複雜有更深刻的認知。
好在李氏自己也有足夠的認知,她清醒過來之後,卻徑自走到張異面前,将銀票遞給張異。
“小地主老爺,我一個婦道人家拿不住這麽多銀子,您有路子,可否幫我暫存?”
将銀子交給自己?
張異能感受到李氏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對周圍人的不信任。
他咧嘴一笑:
“我記得老孟叔生前老說,他要是以後有錢了,就把我的藥園子給買下來給嬸嬸種菜,這銀子我收下,以後藥園子就是嬸嬸的了……”
李氏聞言一愣,旋即明白張異的做法。
這一千兩銀子,對她而言,确實是燙手的山芋。
她無聲點頭,算是同意了張異的做法。
“慢着……”
二人正要交接,孟家的親戚中,有個老頭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這是交給我孫侄兒的錢,怎麽能給外人做主,這位小道長雖然是高人,但畢竟也是外人。
孟家媳婦,你一個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也别亂出主意!
我看那,這些銀子,應該請族裏人幫忙拿着。”
他說完,其他親戚紛紛附和。
一時間,衆人的關注點都在這一千兩銀子上,張異歎了一口氣,這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華夏是個宗法社會。
在縣令這個層級之下,鄉紳和族老很大程度上就是律法的執行者。
老孟死後,他沒有留下男丁。
李氏和孟瑤的處境本身就很微妙了。
簡而言之,她們母女倆連自己都未必能護的周全,更何況是錢财?
隻是張異沒想到,這老孟屍骨未寒,這些人就等不及了。
“孟家媳婦,這可是我們家老孟的買命錢……”
“誰讓你動我們家的錢?”
“一個婦道人家,真以爲這自己讀了幾個書就能做主了?”
“留下一個賠錢貨,真丢人……”
各種惡毒的言語,刺激着李氏和孟瑤。
母女二人,登時臉色煞白。
張異眼中,流過一絲陰郁。
他明白,理解這個社會運轉的底層邏輯,也知道這事在古代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隻是,落在他身上,他可不會慣着這些人。
張異慢悠悠地,接過一千兩銀票,将它放在懷裏。
“老陌!”
張異喊了一句。老陌走到自己身邊。
“掌嘴!”
他指着人群中喊得最兇的幾個人。
老陌聞言,走過去,一巴掌,拍在剛才叫得最狠的男人臉上。
“打人了……”
“打人了……”
張異霸道的舉動,仿佛捅了馬蜂窩一般,衆人全部炸毛了……
孟家的男人,紛紛沖過去,要動手。
可是離青陌既然動手了,自然不會客氣。
沒多久,這些人都被放倒在地。
剛才那個提議的老頭,吓得臉色煞白,指着張異:
“你……你……你還有王法嗎?”
張異笑道:
“怎麽,老丈你剛才怕高官,連自己家人被打死都不敢出頭,就不怕貧道了?
老孟是貧道的人,他留下的孤兒寡母,貧道自然也會照看着。
你們這些人,若是顧念親情,就不該連人頭七沒過,就開始欺負人家孤兒寡母。
一個個的,都給貧道滾!
若不然,貧道對你不客氣!”
那老者氣得混身顫抖,還沒被老陌打趴下的親友也是憤憤不平。
他們沒有感受過老孟的絕望,卻被張異氣得不行。
張異看着這些人的表情,搖頭苦笑。
如果沒有财帛動人心,這些人隻是唯唯諾諾的百姓。
可是,他們又憑什麽覺得,胡惟庸和常氏送出來的一千兩銀子,是沒有緣由的。
“大人,您要爲我們做主呀!”
老孟家的那位族老發現,宮裏那位公公和帶來的衙役還沒走,趕緊指着張異大喊。
公公冷冷看着對方,衙役們也沒動。
此時,遠處,又來了一輛馬車。
“是信國公府的馬車……”
那位公公本來如石佛一般,壓根不理會其他人,可是見到信國公府的車馬,登時變得熱情起來。
馬車打開,一位夫人走下馬車。,
她身後跟着的,是一對粉雕玉琢的姐弟。
“國公夫人有禮了!”
太監一口道出謝氏的身份,赫然是信國公夫人……
村裏的百姓再次震驚。
一個大将軍和一個朝廷的大官,已經夠讓這些百姓開眼了。
國公,那是僅次于皇帝的爵位,在百姓眼中俨然和神仙一般。
那些要叫罵打鬧的人,登時跟老鼠一般縮在一變,瑟瑟發抖。
謝氏下了馬車,見到張異,先過去,行了個禮。
張異回禮,道:
“多謝夫人大義!”
謝夫人說:
“你這孩子,還跟我客氣?”
二人親昵的舉動,讓剛才想要動手的孟家親族登時噤若寒蟬。
等到徐丫頭跑進靈堂,第一時間去抱着孟瑤的時候,那位族老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張異将這一切看在眼中,眯着眼睛,走出靈堂。
謝氏給老孟上香之後,走到李氏身邊,輕聲安慰。
李氏和謝氏不熟,但也很感激這位國公夫人的善意。
謝氏的善意,對于如今的她而言,就如張異一般,是最好的保護傘。
母親并沒有發現靈堂中的異常,可徐家丫頭這個人精确感覺到了。
她尋了個機會去外邊找到張異,詢問怎麽回事?
張異笑着,跟徐家丫頭說了剛才的事。
徐妙雲很氣,轉身回了靈堂,故意當着夢瑤的面,說以後徐府保着她們。
那些還打一千兩銀子主意的人,臉都綠了。
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去招惹信國公府。
在百姓眼中,信國公這種門庭出給奴婢,他們都得巴結着。
“張家哥哥……”
徐家丫頭不但給孟瑤撐腰,還跑過來給張異擡轎。
張異又好氣又好笑,
國公千金對一個小道士千依百順的模樣,殺傷力确實很大。
那些剛才還說想教訓張異的人,眼神中全是惶恐之色。
他們此時大概才反應過來,宮裏來的太監對張異也很客氣。
張異難得享受了一把仗勢欺人的快感。
在信國公府的威懾下,那些孟家親戚不但不敢再作妖,反而唯唯諾諾。
張異也沒去理會這些人,他也明白這是這是世界底層規則運轉之下出現的必然。
他也下定決心,等老孟出殡之後,第一時間接走李氏母女。
在藥園子裏,好歹李家母女多少有條活路。
如果待在村子裏,不但她們的錢會被孟家的宗親惦記,可能連人……也很麻煩。
宗法社會的規則,有它溫情的一面,也自有它殘酷之處。
如果夢瑤是男孩,他大概率會得到來自于宗族的些許幫助。
可家裏無男丁,李氏在這些人眼中,連個人都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擺弄的物件?
這大概是那些人的想法。
謝氏是個嘴碎之人,她似乎也很喜歡李氏。
張異走出來的時候,她還在和對方聊着天。
張異再次走出靈堂,徐家丫頭也跟着出來。
“你氣消了嗎?陛下已經把他們辦了……胡仲文本來應該死的……”
徐家丫頭将朝堂上的八卦說給張異聽,他們家有他們家的渠道,倒是把這件事說得八九不離十。
張異聽得饒有興趣。
宮廷,于他而言是個遙遠的地方,哪怕他是張正常的兒子,哪怕他此時跟朝中一些官員産生交集,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那位皇帝。
關于胡惟庸,張異不禁高看一眼。
曆史上的他,可是跋扈至極的宰相,無法無天的代表。
就算有皇權壓着,他能用這招将兒子揪出來,已經不能用紅狠人來形容。
能當宰相的人,果然都不是什麽善茬。
張異津津有味地品着故事。
“胡仲文雖然撿回一條命,但估摸着很久之後,都不敢鬧事了……”
徐家丫頭說完胡家公子,繼續說常茂。
關于常茂的處置和過程,也算是十分精彩。
“說起來,我欠你家一個大人情,這次你們家和常府恐怕要徹底撕破臉了,如果沒有徐府介入,皇帝做不到這個程度……”
張異很認真地給徐家丫頭緻謝,徐府的行事風格很保守,在大部分時間都屬不粘鍋的,
朝堂中的麻煩,徐府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可這次的事情,幾乎就沒給常府任何面子。
不管徐家和常府私底下兩位主母是否有暗鬥,但将矛盾條挑明,其實對徐達是個麻煩。
以藍氏的性子,去到前線的家書肯定不會有什麽好話。
常遇春和徐達這一對黃金搭檔,說不定會因此産生裂痕。
徐家丫頭:……
真正能讓皇帝做到這種程度,也是讓徐府敢大力介入,是因爲你呀……
徐家丫頭自然知道這件事不能說,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小心翼翼詢問:
“所以,你的心魔降了嗎?”
張異的笑容僵住,旋即再露出一個神秘的笑。
這笑容,讓徐家丫頭看不透他到底是放下來還是不肯罷休,她正要追問,卻發現母親已經從孟府中走出來。
謝氏喊來随行的管家,讓國公府來幾個仆人,其中有部分女眷,正好緩解了李氏母女目前的尴尬。
有國公府這塊招牌罩着,張異終于不用擔心曆史母女,他讓老陌也留在地方上照應,然後讓人送他回了清心觀。
……
“朕這麽處理,那小子應該消氣了吧?”
有一輛車馬,同樣前往清心觀,老朱詢問身邊的朱标,朱标也不敢确定。
“就是這小子難搞呀,朕若不是快刀斬亂麻,誰知道他能搞出什麽幺蛾子……
若是胡惟庸家的兒子也就罷了,打死就打死,也不是什麽大事!
常茂那小子,可是你的小舅子。
朕總不能打死了,那樣你和他未來也會産生心結!”
朱元璋很認真:
“那個小魔頭要是真發起狂來,很多人都受不了……”
朱标提起常茂,頭登時大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