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淵然!”
這道士一上來就自報家門,搞得張異和鄧仲修一愣。
剛才他們才聊到這個競争對手,對方卻是已經殺上門來了?
張異上下打量劉淵然,他對這道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此人在明初道門高人之中,雖然入不得宋濂這種大儒法眼,可隻從當個道士的角度來看,是很厲害的。
隻看張正常早死,張宇初繼位之後,也要跟他拜師就知道了。
“原來是劉道長!”
張異回過神之後,比師兄更早回禮。
雖然在蝴蝶效應之下,這劉道長來到應天府,隐約和龍虎山有些不對付。
可也不耽誤大家維持面上的平和。
“原來是劉道長,貧道跟師父在龍虎山修道的時候,就聽聞前輩大名,隻是同在江西,卻無緣一見!”
鄧仲修也是回過神,趕緊執晚輩禮。
他在劉淵然面前,确實拿不得架子,這道士雖然大不了他幾歲,可名聲遠揚,早就是跟他師父隐約平起平坐的人物。
劉淵然聞言呵呵笑:
“這位想必是朝天宮鄧道長,貧道去朝天宮求見,那裏的童子告訴貧道,鄧道長來此!所以貧道又走到此處”
他轉頭,好奇打量張異,說:
“那這位,一定是龍虎山嫡傳,張小真人。”
這位道長,對人态度十分溫和。
哪怕張異知道他是楊憲引薦給皇帝的,也很難生起惡感。
他也知道,就算沒有楊憲引薦,劉淵然在本來的曆史軌迹中,也會被老朱召見。
并且在洪武、永樂、建文、洪熙和宣德五位皇帝那裏混得都還行……
雖然他提前了幾十年來到應天府,張異也不會對他小觑。
“道長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寒暄過後,鄧仲修詢問對方來意。
張異做出一個請的姿态,邀請對方進入道觀。
劉淵然跟着二位道人進入清心觀。
走入後院,張異讓孟瑤給衆人泡了一壺茶。
幾人落座。
劉淵然環顧四周,隻覺得這道觀似乎有很多不一樣。
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張異那座自來水塔和新奇的廁所,其他地方,也有許多小技巧。
劉淵然和張異不熟,不好意思問。
他隻是客套:
“龍虎山的《藥王經》開辟了醫道新途,貧道一直想跟諸位請教一番,卻一直沒機會!
不過《微言錄》《太上》《藥王》三本書,貧道是倒背如流!
不知道有些問題,可否請教?”
劉淵然将姿态放得很低,且作爲技術宅屬性的道士,
這種方式确實是拉近彼此之間關系的途徑。
劉淵然說請教,請教的是鄧仲修。
他問了幾個問題,小鄧頓時啞口無言。,
他雖然也跟張異學過一點醫術,可不成體系,劉老一問,馬上破功。
不過好在張異就在此地,随口幫鄧仲修解圍。
二人接話過,自然而然讨論起醫術。
劉淵然表面平靜,心中卻震驚萬分。
他從楊憲那裏知道張異的神異,卻不以爲然。
修道這種事,确實有天才出現。
可道教的修行法門,本身和搞技術差不多。
修行符箓外丹也好,修行内丹術也罷……
都有大量的知識點要學,這些東西是需要時間去累積的,不是說你智力過人就可以觸類旁通。
張異畢竟才八歲……,能學多少道法?
道門許多法術,不到一定年齡學着是傷身的,更多的術法,需要閱曆去累積,
除非,真有那種谪仙,轉世爲人。
不然如何能有此等成就?
仙人,劉淵然沒有見過。
哪怕内丹術修行多年,他也不曾幻想過自己能夠成仙。
張異跟楊憲那場争鬥,對章溢母親的預言,劉淵然認爲是一種【戲法】。
每個修道人,都有自己的【戲法】,用來應付應付自己的仰慕者,
這也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張異在莫名其妙卷入一場要命的風波之下,冒險用章溢爲自己立人設。
這是賭博,但賭赢了就是一本萬利。
所以哪怕來到清心觀,劉淵然對鄧仲修的重視也遠高于張異。
可這孩子接過自己的話,讨論醫術。
他忍不住坐直身子。
道術怎麽分個高低,不比比大家看不出來。
可醫術同樣是道士行走江湖的一種本事,劉淵然在這方面,就算不是名醫,也絕對是良醫。
從一開始的讨論,到發現自己居然跟不上張異的節奏,他微微吃驚。
張異最擅長的,自然是未來的現代醫學體系。
他對傳統醫學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驗方的水平,不過有蕭九賢點撥,加上他變态的記憶力。
他這段日子确實補上了傳統醫學理論不足的問題。
在一番交流下來,劉淵然明悟過來,龍虎山京城的話事人,其實是眼前這個小道士。
也不知道他爲什麽,甘願留在這座小道觀,而不是去主持朝天宮。
醫學交流結束,大家的寒暄也告一段落,劉淵然終于說出他今日前來的主題:
“鄧道長可曾聽說宋夫子的那篇文章?”
鄧仲修和張異聞言,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劉淵然好好來拜訪,原來是爲此事而來。
這有些出乎意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因爲皇帝的故意默許,關于宋濂這篇文章在朝堂上的讨論度越來越高。
這其實是因爲皇帝否了中書省那份方案的反噬,是讀書人借僧道的這點特權,表現出對皇帝選擇的不滿。
不患寡,患不均。
隻可惜在場的三位道人,都還并不知道這層暗流湧動的消息。
就如此時的劉淵然,他自覺得宋濂對僧道二門有意見,這是儒家對佛道二教的打壓。
大家千百年過來,曆朝曆代的皇帝,大多數都選擇默認佛道二教擁有這點小特權,你宋濂掀桌子是什麽意思?
你們儒家吃肉,還不許咱們和尚道士喝口湯?
關系到切身利益,不拘佛道,這時候都是群情激奮。
而且,因爲朱元璋提前了幾年禁絕僧道,将和尚道士都關在道觀裏……
除了少數有特赦的道士和尚還有龍虎山的門下,
其他人聚在一起沒事,更是會熱火朝天的讨論這件事。
越讨論,大家的火氣就越大。
這種動了一個集團利益的事情,也虧得這些道士和尚們不能出去。
如若不然,傷害宋濂的事大家不敢做,可門口潑糞之類的事情,估計少不了。
可不管僧道輿情如何洶湧?
他們悲哀的發現,自己的聲音根本無足輕重。
他們需要一個人幫忙發出聲音,表達他們的不滿。
可是,細數一圈,大家發現能幫忙說話的人也沒幾個。
天下名僧高道不少,可能将聲音傳到宮裏的人并不多。
佛門本來聲勢浩大,勢力也比道門大許多。
不過高僧如雲的佛門發現一件尴尬的事,那就是他們的領頭人慧昙法師撂挑子不幹了。
他們缺乏一個發聲的人。
慧昙未必是佛門修行最高的人,可他有善世院的身份,就表示他是官,可以跟皇帝發聲。
他去雲遊了,皇帝也沒任命新的天界寺主持。
那這個渠道也堵住了。
而自然而然的,暫時放下矛盾,爲了彼此利益一起争鬥的和尚們,将希望寄托在玄教院上。
玄教院的主事人,暫時是空着的。
大家目光又集中在龍虎山的張天師上,老張不在京城。
朝天宮主持鄧仲修,這個威望和資曆都不夠的小道長,竟然成爲了衆人的希望。
這也就有了劉淵然前來求見鄧仲修的戲碼。
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張異很無語。
他剛才還勸鄧仲修别摻和這件事呢,結果人家都求到門上來了。
這讓他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畢竟慧昙是他自己給氣走的……
張異想讓佛門當MT的計劃,瞬間落空。
劉淵然将京城的局勢娓娓道來,張異都不得不服這道士。
他從年輕的劉淵然身上,看到一種叫做野心的東西……
誰說道人僧人就不能有野心?
眼前這位年輕的道士,也許未必有後世入京時的道行,但一位開宗立派的祖師級人物,最不應該缺乏的就是開括進取的野心。
佛道二門如今的一切,也是前輩們給争來的。
張異并不會因爲窺破劉淵然的野心而看輕他幾分,也明白劉淵然這次,是真想爲了佛道二門的利益奔走。
他也知道,初入京城的他,并沒有足夠的威望去跟皇帝争取什麽?
所以希望龍虎山一脈支棱起來?
可張異是誰?道教非著名工賊,這件事都是他挑起來的。
讓師兄在這件事上沖頭陣,那不是害了鄧仲修嗎?
就他這個小身闆,還不夠人家一個沖鋒就沒了。
張異踢了鄧仲修一腳,讓他别亂說話。
鄧仲修沉默不言,劉淵然站起來,鄭重其事朝着他拜下:
“此事非個人得失,此乃我僧道二門共同的災劫,還請鄧道長爲我僧道二門出頭!”
鄧仲修有些爲難,推辭:
“非我不肯出手,隻是我這朝天宮主持也非正一道掌教,師父不說,我這做弟子的不好越俎代庖!
請道兄原諒,這件事我有我得難處!”
劉淵然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這鄧仲修的退縮實在讓他大失所望。
他轉向張異道:
“伱們龍虎山嫡傳不也在京城,小真人想必也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如今朝堂上隻是在争論,我佛道二門竟然無人能在聖上面前發聲!
此事可不能等,若是争論平息下來,陛下做了決議,那可就不妙了!
貧道并無根基,就算這天變了,也動不了貧道利益!
可是你龍虎山良田何止千頃,那損失可大了去了!”
張異神色不變:
“可是人家還小,做不了主呀!”
遇事不決,張異馬上變成一個懵懂的孩童,閃着卡姿蘭的大眼睛,一臉無辜。
鄧仲修:……
劉淵然:……
您能再假一點嗎?
劉淵然鄭重其事,朝着張異一拜:
“道友!”
“誰跟你道友,老子還穹批呢……”
張異倒吸一口氣,這劉淵然不好對付呀。
這不擺明是看自己小,想要用自己的身份鼓動鄧仲修嗎?
他可不是鄧師兄,可沒那麽容易忽悠。
“爹爹告訴我,我們要忠君愛國,國法爲大,如果皇帝陛下要定下新律,我們隻能遵守!”
劉淵然道:
“但此事陛下并未做下決定,我等身在京城的同道,應當向陛下上書……
若是真的變成律法,那才是我等的災難!
貧道也明白道友的顧慮,這奏疏貧道來寫,貧道署名,回頭貧道前往京城各大道觀寺院,請各方大德,爲道友加持!
此事若是成了,全是道友功勞!
若是敗了,貧道願意承擔所有責任!
求道友爲了天下僧道同門站出來……”
他和身邊的弟子,再次拜下。
鄧仲修頗爲感動,張異卻在冷笑。
“我爹在來京城的路上,我龍虎山上下,隻聽天師令!”
張異語氣堅決,劉淵然聞言大失所望。
他知道事不可爲,隻能說:
“那貧道就不打擾了,希望改日能再來此地,跟道友讨論道法……”
他也是幹脆,既然不行,那轉身就走,潇灑無比。
鄧仲修見他走得幹脆,眼神中還帶着一絲愧疚。
“師兄呀,您比他也小不了幾歲,但道行可差遠了!
看你感動的,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呢?
聽他說的,他去奔走相告,去找各方大德簽名請命,這奔走下來,名聲給他轉過去賺去了,讓你去送信。
要是挨闆子,被砍頭,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嗎?
這是敗了,他最多落個法不責衆!
成了,他劉淵然的名聲也會在京城同道中起來,迅速站穩腳跟!
可進可退,人家做的是無本買賣,你湊什麽熱鬧?”
鄧仲修:……
被張異這麽一解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道行确實不深。
“不愧是能開宗立派的人物,這份心智絕非凡人,咱們就讓他去搞吧,都别摻和了?”
“師弟,咱們朝天宮就這樣看着?”
鄧仲修一臉爲難,這樣的話,他這個主持,甚至整個正一道不是顯得很難看?
“菩薩曰,吃瓜人,樂子人,不沾因果人上人!不看着,你難道還往這泥潭裏挑?給人做嫁衣?
行了,一切等我爹上來再說!”
張異給了鄧仲修一個白眼,自顧朝着煉丹房去。
鄧仲修想了半天,還想不明白:
“師弟,哪位菩薩說過那句話嗎?”
“南無加特林菩薩……”
張異随口忽悠完鄧仲修,關上了煉丹房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