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府,不大的書房中,
許存仁和張異二人,大眼瞪小眼。
許存仁吹胡子瞪眼的模樣,讓張異覺得有莫名喜感。
“先生,您這是被皇帝逼瘋了?”
怎麽不是?
許存仁一聽說算學入科舉的事,馬上頭疼不已。
雖然此事因他而起,也已成定局。
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爲國子學編撰一份算學教材出來,而且這份教材,大概也會成爲大明的算學官方教材。
可是就是編撰教材這事,算是徹底把許存仁難住了。
他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對算學真是一竅不通呀!
本來許存仁也可以通過他的關系,去搜羅算學人才,
如今算學入科舉,乃是革天改地之大事,許存仁也以爲找到算學老師很容易。
可是他做起來才發現,他被百官孤立了。
尤其是他浙東那群老鄉,卻隐約疏遠他,他去求幾個平時不錯的老鄉,卻被人婉拒了。
許存仁也是走投無路之下,才打上張異的主意。
張異本就打算将自己編撰的教材交給許存仁,隻是該默寫出來的東西他還沒默寫好!
所以看到許存仁如此,他也覺得好玩,順便逗一下老頭子。
張異将前世的教材默寫出來,也不全是爲了幫助許存仁。
算學入科舉是他提出來的,他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那自然要做好!
兩年後就是開恩科的日子,可大部分讀書人估計連算學基礎都沒有,
大概隻有一些研究《易經》或者對數學感興趣的人,才會擁有算學方面的優勢。
如果朝廷主持編寫教材,先不說耗費的時間,他也不相信古人的水平。
不是說古人數學水平不行,就某些天才本身而言,他們的算學水平說不定比自己都高。
而且将算學和曆法,天文融合這些,自己拍馬不及。
但張異懷疑的不是古人的上限,而是下限。
所謂教材,不是讓你賣弄你學識的東西,他需要循序漸進有一套好的系統,
在這方面,誰比得上後世卷成狗的某東方大國?
張異不需要費心力,努力回憶起他學過的課本就行。
這對于他來說很容易,隻是抄錄課本,本身就是體力活……
他已經琢磨着,要不要自己弄一套印刷工具!
“皇帝陛下倒是沒有逼老夫,隻是最近你先生我的人緣實在太差,我倒是知道有幾個喜歡研究算學的同鄉,可他們拒絕了我的邀請!”
劉伯溫站在窗外,默默地将二人的對話一字一句記在心裏。
那個小孩兒,劉伯溫還記得,是龍虎山大真人張正常的此子,
他對龍虎山的印象不好,對張異也談不上好感。
但聽說算學入科舉,是張異給許存仁的建議,他也大吃一驚。
作爲監察百官的禦史中丞,劉伯溫手裏也有類似檢校的權力,
就算他不想關心,關于張異的一些事也會放在他案頭。
自從衍聖公之事後,朝廷中看龍虎山不順眼的官員不少,他們或者向禦史台告密,或者直接一本奏疏送入宮裏,龍虎山傳人不學無術,侮辱聖賢的罪名就張異就沒少過。
但這個孩子,似乎不一般?
劉伯溫對張異個錯了一些重視,卻變得更加反感。
“一個道士,去國子學讀書也就罷了,如何敢插手科舉之事?”
一想到算學入科舉給自己帶來的麻煩,老劉對張異的印象,更加不好。
他也不想聽下去,之事咳嗽一聲。
“外邊有人?”
許存仁和張異聽到咳嗽聲,朝着窗外望過去。
“劉基!”
許存仁喊了一聲,他沒想到劉基竟然會來找他,這可不容易。
如今的他,因爲算學入科舉的事情,早就變成過街老鼠,其他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别說外邊官場,就是國子學也有其他同僚,都有些排斥他。
“許兄,不請自來,還請怪罪!”
“伱說的這是哪的話,你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内子呢?”
許存仁張望,想要尋找許夫人的身影。
“老嫂子剛出門,是她給我開的門!”
“婦道人家,一點都不懂待客之道,我去給你泡茶!”
“先生,我來吧!”
許存仁夫婦也不知道因爲什麽,連仆人都不找一個。
張異也主動接過泡茶的活,一溜煙跑了。
“劉兄,請!”
許存仁帶着劉基進了大廳,二人安坐。
曾經彼此的好友,如今卻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旋即,劉基打破沉默:
“許兄,剛才我在窗外聽說,算學入科舉的事可是真的?”
許存仁頓時尴尬住了,能推動算學入科舉,他本身都有點意外。
他無聲點頭。
劉伯溫怒從心起:
“你竟然将科舉當成如此兒媳之事?你可知我們多少同鄉,可能會因爲你的輕浮名落孫山?
此事若是傳出去,一個龍虎山的小兒主導了我大明的科舉改革,這讓我們這些人如何還有臉面面對先賢?”
許存仁尴尬不已,跟劉伯溫共事多年,他是知道這位同鄉的習性。
雖然不缺乏手段的圓滑,可劉基本質上還是一個正統的讀書人,
和許存仁跳脫的性子不同,劉基對于正統二字看得比他重。
而他對龍虎山的成見,加上算學入科舉背後産生的影響,都足以他對張異的厭惡。
“怎麽,道士吃你家大米了?”
許存仁尴尬得不敢說話,争議諷刺的從劉伯溫身後傳來。
二人回頭,卻見張異寒着臉,追上挂着諷刺的微笑。
劉伯溫滿臉鐵青,這孩子竟然敢頂撞自己?
雖然被人撞見自己說龍虎山的壞話有些尴尬,可一個黃口小兒懂得什麽?
劉伯溫冷哼,不想跟張異一般見識。
許存仁也趕緊說:
“張異,你怎麽對劉大人說話的?”
隻可惜,他不了解張異。
張異真發起狠來,連張正常都說不動他,更何況是許存仁?
老張常說,張異身上有魔性,
隻要他執拗起來,天都敢捅一捅。
“龍虎山四十三代傳人張異,拜見劉大人!”
張異脫去身上的俗服,露出裏邊穿的道袍,他煞有介事拜在劉伯溫面前,不卑不亢。
劉伯溫面色微寒。
這小子的脾氣不小。
“小子本是山野道士,不學無術,這段日子蒙皇帝不棄,讓貧道在國子學讀書認字,先生教過我,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這件事,咱們就先放到一邊!
貧道久仰先生大名,對先生也頗爲尊重,隻是今日一見,
也不過如此……”
劉伯溫被張異怼着,也是笑起來:
“小道士,你對我有意見?”
張異不卑不亢,沉聲回答:
“本來沒有,我問劉伯溫之時,對你還頗有尊重!
隻是今日聽先生一言,方知先生格調太低,想想我以前對先生的崇拜,真是瞎了眼!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
先生連這點胸懷都沒有,卻未免讓人看不起。
貧道禀先生知道,算學入科舉正是貧道提議,若先生對此有意見,就事論事就好!
可您一口一個道士,一口一個龍虎山,這哪是就事論事?
貧道分明看到一個,利益被侵犯而狗急跳牆之人在狂吠!
貧道就想問先生一句,坐而論道,也需要排資論輩?”
張異這種模樣,别說許存仁,恐怕黃家父子都沒見過。
劉伯溫被他一頓怼,差點氣背過去。
他不是那種被人罵了就會氣急敗壞之人,隻是這次确實是他理虧。
而且張異罵得沒毛病,你若就事論事,他可以跟你論證算學入科舉的利弊,
可你上來就扣龍虎山的帽子,真當龍虎山的人好欺負?
張異的性子古怪,他可以厭惡龍虎山,吐槽張正常,但别人敢說他就敢怼。
劉伯溫胸口上下起伏,呼吸急促。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怼過了,偏偏他還不能還嘴。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他背後說人壞話被抓包了,
這種尴尬的情況,讓劉伯溫差點想死。
但他終究是明是非之人,冷哼一聲之後,道:
“老夫确實對你龍虎山的身份不滿,也不滿算學入科舉,這點我不會隐瞞,你若覺得不适,老夫再次向你道歉……”
他也知道如果在這事情上糾纏,尤其是跟一個孩子糾纏,最後難看的是他自己。
抱個拳,算是道過歉了,劉伯溫話鋒一轉:
“但你說坐而論道,你覺得你有資格?”
張異笑:“先生若覺得我沒資格,又何苦對許先生惱羞成怒?
可見算學入科舉,确實動了先生的利益!
我猜猜吧,是不是那個曾經謀算深遠的劉先生,在朝堂之上被下邊人裹挾,已經變得找不到初心了?
先生滿口聖學,但心裏有幾分是苟且,幾分是理想?”
他一番話,落在劉伯溫耳中,卻是驚雷炸響。
張異這些話換做其他時候,絕對不會讓劉伯溫有半分波瀾,可是他今天才剛聽到朱元璋一句,朕對你很失望……
朱元璋的失望,是讓劉基進退失據,心緒大亂的主要原因。
劉伯溫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朱元璋用他的主要原因。
論出身,他拍馬不及李善長,
論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他同樣不如他。
朱元璋将他放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隐約已經暗示了皇帝對他的期許。
但如果他破壞了這份期許,也許就是皇帝放棄他的時候。
老劉今日被朱元璋敲打,讓他迅速驚醒,
今日再看這孩子說出同樣的話,不管張異是無心還是有意,他忍不住對張異刮目相看。
可就算如此,身爲大明事實上的文官第二人的他,也不可能在許存仁面前丢了面子。
他道:
“那你說說,算學入科舉有什麽好處?”
“若是許先生我大概還當他不懂,先生本就是擅長數理之人,你心裏還不明白?隻靠科舉選出來的人,真能成爲合格的官員?
你劉伯溫就不是一個走尋常路之人,何必明知故問?”
張異的冷嘲熱諷,讓劉基再次面紅耳赤。他發現他鬥嘴竟然鬥不過一個黃口小兒。
“先生瞧不起我龍虎山,這是你自己的事,但我龍虎山好歹也爲蒼生做過事,恩澤過天下!
先生心有抱負,想要百年後流民,是想留下一個清名,還是浙東一派黨首的名聲?”
張異的話句句紮心,聽得許存仁都心驚肉跳。
他是第一次見張家逆子發威,将劉伯溫按在地上使勁磨砺。
當然,許存仁也知道,并非劉伯溫說不過張異,而是他背後說人壞話理虧。
許存仁趕緊出來打圓場:
“行了,少說一句,張異你把茶放下,去我書房練字帖去!”
張異低頭,将茶放在桌子上,爲劉伯溫到一杯茶,然後,他轉身,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拂袖而去。
劉基心裏堵着一塊石頭,半天壓不下這口氣。
“等等!”
劉伯溫叫住了要離開的張異,說:
“剛才我聽你師父說,你要給我大明編撰算學教材?”
張異轉身,點頭。
既然劉伯溫已經聽見了,他們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你算學是個水平,我考考你……”
“等等,您憑什麽?”
張異可不上這個老家夥的當,憑什麽他要考自己呀,他雖然自認爲數學也算可以,但古人,尤其是劉伯溫這種天才出個類似的奧數題,他也未必能很快算出來、
不能裝的逼别裝,更何況他爲什麽要配合老劉?
劉伯溫一口氣被張異堵着,半天出不來。
許存仁想笑不敢笑,張異磨砺起人來,能将人氣得半死。
老劉遇見這麽一個小煞星,算他倒黴,但偏偏劉伯溫還不服氣,一定要壓張異一籌。
“我知道劉先生想什麽,大概又是問我配不配那一套,請先生收起你的傲慢,出不出這套教材,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事。
我無心功名,這東西未必能給帶來好處,且因爲你們這些人莫名的榮譽感,還可能因此招來禍端!
隻是,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我先生爲了大明學子無教材可用焦頭爛額,才求到我頭上……
反觀您爲首的浙東學派,老師的老鄉,又做了什麽?
如果老師求助有門,何苦來求我這七歲孩兒?
如果你們沒有私心,爲何會放着客觀的問題沒有解決,而是糾纏誰去些教材?
這也不配,那也不配,你們倒是幹呀?
本來就不是道士應該幹的事,你去哪了?”
在張異的輸出:
“如果您要做事,就老老實實去做,别整天吃飽沒事幹盯着龍虎山,咱龍虎山不欠你的,而且就是貧道說句不好聽的話,貧道願意出這套教材,還是大明之福!”
劉伯溫堵着一口氣,被張異的牙尖嘴利氣得半死。
他好不容易抓住張異話中的一個機會,反擊道:
“好狂妄的語氣,大明之福,你也說得出口!
且,你怎知我不想爲算學入科舉做點什麽,我今日前來,就是和許兄商讨教材之事!”
許存仁聞言一愣,旋即大喜。
劉伯溫肯主動前來,這其中的政治意義十分巨大。
他能出面,不說浙東那些擅長算學的人才,就是劉基本人,也是數理方面的高人。
許存仁見過張異許多神異,但算學這種事他找上張異是真的沒辦法,如果劉伯溫願意接下這個活,自然再好不過。
他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趕緊起身:
“老夫在這裏,謝過劉兄!”
劉伯溫百感交集,隻是擺擺手。
他來許存仁這裏,本是因爲被皇帝訓斥之後,想要将功贖罪。
但龍虎山這臭小子卻莫名激起他的鬥志,劉伯溫沒有理會許存仁,而是盯着張異:
“小道士,既然你對你的教材有信心,那你就出了好了!
老夫自也會邀請同僚,出一套算學教材,到時候讓許兄将兩套教材都呈上去,由陛下定奪用誰的?”
“好!”
張異也被他的咄咄逼人激出火氣,誰怕誰呀?
“老夫也不欺負你,你若輸了,你無需做什麽!
你若是僥幸赢了,老夫答應你一個要求!”
雖然氣急攻心,跟張異立下賭約,但劉基自有他的傲氣。
隻不過他看似施舍的行爲,在張異看來就是臭裝逼。
他諷刺道:
“那我要三千兩銀子,先生有嗎?”
劉伯溫的臉色,登時大變。
他面色鐵青,整個人變得局促不安。
三千兩銀子,他還真沒有。
老劉跟着老朱打天下,老朱是什麽德行,張異心知肚明。
劉伯溫的品性,德行還是過關的,在這種情況下,要找三千兩銀子,那不是要了他的命?
張異暗笑,将曆史人物弄得狼狽不堪,好像也是不錯的體驗。
他算準劉伯溫拿不出來,别說現在的劉基拿不出,就是後年封伯爵的他,一年工資也不過一百二十兩銀子左右而已。
殺了劉伯溫,他都拿不出來!
“若是劉先生困難,就不必說了,其實貧道也不缺錢!
如果貧道赢了,我也原諒你了,你無需做什麽?
唉,爹總教訓我,說我心性太差,白白跟一些凡人置氣,壞了道行!”
張異歎了一口氣,顯得十分老成,
他轉身就走,還頗有幾分道骨仙風。
隻是這份潇灑看在劉伯溫眼中,卻是面目可憎。
他是沒想到,今日跟一個孩兒鬥嘴,全程都沒有占到便宜!
“劉兄,消消氣!”
張異噴完人是跑了,可爛攤子他還要收拾呢……
日更過往,向各位讀者大佬求月票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