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認爲,這天下的官僚可以分成好幾種,一種叫做學術型官僚,就是做學問特别厲害,但其他能力實在乏善可陳……”
張異說到這裏,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說誰已經很明顯了。
你禮貌嗎?
許存仁:……
雖然張異紮心,但許存仁也默認了張異說的道理。
說他是隻會讀書的廢物,他不認,但如果說處理政務,許存仁确實不在行。
朱元璋将他放在這個位置,算得上是知人善用,許存仁也很滿意自己現在的職責。
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對于一個專心做學問的老頭來說還是太過沉重了,許老認清自己的能力,也安于現狀。
所以被張異磨砺之後,他選擇讓張異繼續說。
“另外一種,叫做行政性官僚,他們擅長交際,對政務處理根據每個人的天賦,大體都說得過去,這其中最有代表的,自然是中書省的大佬們,以李善長爲代表……”
“行政型官僚?”
許存仁和孔讷若有所思,大概也理解張異的劃分。
孔讷饒有興趣:“還有呢?”
“第三種,是技術型官僚……這種人往往有一技之長,他們所做的工作,也需要他們有一技之長,技術才是他們的立身之本!
朝廷中有些部門,很需要這樣的官僚,比如戶部,掌管天下錢糧,懂得如何理清賬務,如何審計地方官員報上來的稅收,還有林林種種,就是例子。類似的例子還有工部,刑部之類的,那些分工特别明顯的部門,一般人進入其中,一時半會掌握不了其中的門道……”
技術型……
許存仁點頭,示意張異繼續說。
“最後一種,叫做複合型官僚,他們同時擁有上邊三種官僚的全部或者部分特點,或者勝在平衡,或者幾乎無所不通,這種人,不知道先生想起誰?”
“劉基!”
許存仁想都不想,直接報出劉伯溫的名字。
精通經學,政務處理優秀,同時還熟悉天文曆法,數理、兵法……幾乎可以稱之爲完人!
除了劉基,許存仁還想不出大明目前有誰能稱得上複合型官僚的代表。
擺出這四種官僚之後,張異笑問:
“那先生覺得,如今我大明最需要什麽樣的官僚?”
許存仁沉思,如果非要做選擇,學術型官僚首先排除,
行政,技術、複合型官僚,都是大明急需的人才。
一等選擇,自然是像劉伯溫那種複合型人才,可是行政型和技術型,也都不可或缺。
至于這二者孰輕孰重,這就不好說了。
“其實學生想問先生的是,這四種官僚,除了學術型官僚有明确的指向性和熟讀聖學有關,其他的跟聖學有強相關的關系嗎?
如果說讀聖學就能治國,爲什麽宋濂不是中書省的宰相?”
張異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原來在這,他已經是在質疑“儒學”本身?
考慮到張異的道士身份,孔讷和許存仁看他的目光都不對勁了。
他們可以和張異很好,但如果張異真的将問題的本源指向儒學,那就隻好道不同不相爲謀了。
“我覺得是沒有多大關系的,我認爲經學和其他雜學的關系,就如我們道士對于道和術之間的聯系,如果說道祖五千言,是我道門修道的總綱,這絕對沒錯,如果說《道德經》爲體,那麽符箓、煉丹、占蔔之術,就是用……
要是我跟我爹說呀,我讀讀《道德經》就能無師自通煉丹術,大概他會打斷我的腿!
可是,讓我覺得好笑的是,今天的儒家大儒們,居然相信隻讀經就能學會怎麽治國?”
君子六藝,如果沒有存在的必要,爲什麽聖人會讀開其他學科?
劉伯溫也不是從四書五經中領悟兵書、數理和天文曆法……
孔聖人明明教導弟子用兩條腿走路,後人不孝,自己砍了自己一條腿,然後說一條腿走路跟兩條腿沒區别,甚至更好,這不覺得可笑嗎?”
張異話音落,許存仁和孔讷瞳孔微縮,張異這些話,雖然有些偏激,卻未必沒有道理。
以到家作爲比喻的話,四書五經裏面的道理是道,可數、禦、射這些知識難道就不是聖人傳下來的東西?
許存仁隐約明白張異要表達的東西,他的意思是,一味的強調四書五經的作用,卻忽略其他雜學,或者說小術的作用,其實就是單腿走路。
所以加入算學,其實代表他的一種看法,就是科舉選士,必須有多重标準。
如果可以的,甚至不止是算學,其他學科也可以加入科舉。
隻是這樣一來,确實會動了許多人隐藏的利益,說不定他那些好友,都會反對自己。
許存仁并沒有被張異說服,但張異這套東西,算得上可以自圓其說。
這代表自己将這套理論呈給皇上,皇帝也不會覺得他是敷衍。
許存仁隐約感覺,朱元璋甚至會喜歡這種做法。
每增加一種學科,其實就是增加某些群體壟斷科舉的成本!
加上君子六藝,單腿走路這一套理論,就算其他人反對,他也有個說辭。
就是……
許存仁心煩,他問道:
“那爲什麽非要是算學?”
“其一、因爲算學足夠公平,是拉低寒門與門閥、地方差異的最好的手段之一,
其二、算學的底色是邏輯,一個邏輯好的人,在轉化自己角色方面比别人總是快些!
其三,其實朝廷中有許多部門需要算學基礎的人去擔任,尤其是戶部這種掌管天下錢糧的地方,更爲重要,曆朝曆代的滅亡,往往從财政開始……
如果我大明有足夠多在算學上有建樹的人才,也許許多事情不會發生……”
“好!”
張異說到這裏,基本上該說的都說了。
許存仁雖然還有疑慮,但也認可了他的說辭。
這确實是一套可以拿去應付皇帝的方法,許老認可了。
“不管這方法成不成,我認可你的努力,你說吧,伱有什麽條件?”
張異給他解惑之後,許存仁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抿了一口茶,等張異提條件。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以後……學生要是不方便來上學,還請先生繞我……”
“怎麽,你還想要跟那些功臣子弟一樣的特權?”
張異嘿嘿笑,國子學裏其實有不少功臣子弟也在這裏上學,不過那些人家裏遲早都是要封公侯的人,自身前程不缺,所以在讀書這件事上少有人上心,上學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
比如常府那位常茂,張異跟同學們閑聊的時候,就知道他也在國子學上課。
但他來了這麽久,這貨從來沒出現過。
對于這種功臣子弟,許存仁本來也想要管,但被手下人給勸下。
這些人的父親在前線出生入死,皇帝也不好輕易懲罰他們,加上武人家庭和文官們本來就不對付,
後邊他也就懶得管了。
可他管不了那些武将的孩子,這臭道士也要造反?
“先生,不是我故意要逃學,實在是我們家傳煉丹術,有時候煉一爐丹藥就要好幾天呢,不是弟子不向學,我煉丹的時候,都想着同學們呢……”
張異的鬼話别說許存仁不信,孔讷也鄙夷地盯着他。
許存仁歎了一口氣,站起來:
“行,你要請假,說一聲就行!
好了,你們出去吧!”
孔讷和張異起來,恭敬行了一個禮,然後跑出去了。
許老等他們一走,馬上關起門,開始将張異說的話記錄下來,許存仁寫着寫着,總感覺有些不平。
張異的話語,實在太過驚世駭俗,讓他這個記錄者都膽戰心驚。
而且,算學入科舉?
對于研究了一輩子儒學的老學究來說,其實帶來的震撼還在八股文之上。
許存仁想了一下,在張異的基礎上,又改了一版他覺得合适的東西出來。
做完這一切後,他歎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平息!
第二日,
皇帝下了朝,依然在禦書房堅持工作。
朱标讀完書回來,就在裏邊陪着皇帝學習處理政務。
父子二人時不時低聲說話,主要是朱元璋教導朱标,有時候他累了,會閉目靠在椅子上,朱标就站在他身邊,爲皇帝讀奏疏。
“父皇,自從這種痘法推廣之後,形勢勢如破竹……”
“張真人那邊來了書信,說他現在随軍,見證我大明軍隊驅逐鞑虜……”
“徐伯伯那邊又有捷報……”
将奏疏一份份念出來,老朱随口教導朱标如何批注。
此時太監來報:
“國子學博士許存仁求見!”
“那老家夥,終于舍得找朕了?”
朱元璋本來還閉目養神,聽到許存仁來找,一下子精神了。
他等許存仁,可是的等了好久了。
“趕緊讓他進來!”
太監領着許存仁進來,許老跪下:
“見過皇上,見過太子殿下!”
“許先生怎麽今日有空來?”
朱元璋見到真人,态度反而沒有剛才那麽激動了,他問道:
“你今天來有什麽事?”
“回禀陛下,陛下讓臣做一份關于科舉改革的方案,臣已經做好了,今日特意交給陛下過目,請陛下指點!”
“拿上來!”
朱元璋還沒開始看奏疏,眼中已經充滿期待之色。
等許存仁的奏疏奉上,他迫不及待打開。
隻是,越是看下去,老朱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沒有算學入科舉,爲什麽會沒有算學入科舉?
許存仁的奏疏,明顯就是他自己寫的,跟張異提議自己的東西完全無關?
難道是張異沒有對這老家夥說?
那個臭小子是怎麽辦事的?
許存仁跪在地上,并不敢擡頭觀察皇帝的臉色,隻是禦書房中凝重的空氣,仿佛告訴他自己呈上去的東西效果并不好。
沒錯,許存仁第一份交上去的東西,并不是張異的提議。
他始終覺得張異的提法太過偏激了,就連他都有些難辦。
“許存仁!”
朱元璋的聲音,讓許存仁擡起頭。
“你這是什麽狗屁東西,也拿來給朕看?
來人,将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大闆!”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老朱真的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