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後來她想要掌控我,但是若沒有她,絕沒有如今的秦疏。”
“我知道。”
“可惜路途遙遠,我不能帶她回西楚,日後,你得空的時候,替我來看看她……”
秦疏慢慢往火堆上投着錢紙,眼睛不知是被煙熏還是别的原因,有些水光和惺紅。
雲九安一張一張燒着紙錢,額前發絲被煙火撩得輕輕揚起,她聲音依然輕柔。
“好。”
秦疏抿緊唇,沒再說下去,十多年的記憶,十多年的照顧,十多年的依賴,最終無聲無息一柸黃土,埋骨異國他鄉……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豔陽高照,忽然就烏雲密布。
眼看大雨将至,二人不得不盡快将錢紙投完,還不待燒成灰燼,豆大的雨滴已砸了下來。
撐起一把描着白帆遠舟的油紙傘,兩人并肩下了山。
“宋硯甯曾在送我出關的那天問我,孿生子之間的雙魂感應有沒有辦法斬斷。當時我無法回答他。”
“回西楚後,我特意問過大國師,他告訴我,說住在菩提山的羅永生族長或許能給他提供幫助。聽說那裏有一座神廟,隻要有緣人能敲開神廟的門,或許就能解開這個困擾了他多年的難題。”
秦疏的聲音與雨聲相和,徐徐而起。
雲九安有些意外,“他竟然拜托了你這樣的事?”
“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你不知道很正常。”
秦疏側目看她,嘴角含着一抹輕舒的笑,幾月不見,西楚的曆練讓他眉眼間多了幾分煙火氣,完全淡去了以前的那種溫煦高潔。
雲九安不悅,“你們有什麽事情,爲什麽我不能知道?”
宋硯甯明明傲驕得要命,他也會私下裏和他商議事情?
秦疏隻笑不語,把傘往她那邊又傾了傾。
雲九安又道:“照你這般說來,你這次能及時出現在平京城,隻怕也與他脫不開幹系了。”
秦疏這次倒是回答了她的疑問,“差不太多。他說他要牽制住那人,把戲做足,才能引出他一直在找的那個孿生兄弟。那個家族的人頗爲忌憚李敬,不然當年也就不會先把他放倒,他們故意找來沈悅,要借沈悅之手找出李敬的所在地,然後再殺了他。
那邊的人以爲他們真的把杜虎都被買通了,隻要你和他的孿生兄弟帶着沈悅出現,他們的計劃就是成功了。然後他們一定還要對你動手。這個能護得你的人選,必須是出乎他們所有人意料之外,那麽這個人就非我莫屬了。”
雲九安恍然大悟,“怪不得落秋慈在侯府時那麽笃定我必死,原來是他們認爲大人的所有人力都派了出去,連宋木都被放倒,殺掉我也隻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了。”
“他若不唱空城計,又如何能讓他們都上鈎?”
“你爲何要答應他?”明明之前兩人在大朗山都互相看不過眼的樣子。
秦疏笑了笑,站定,深深凝視着她,“自然是因爲……他并非一個自私狹隘的人。在這個上面,我怎能再輸于他?”
雲九安定睛看着他的眼,故意忽略那裏面的流光溢彩,因爲這些并不應該屬于她。
她非常誠摯道:“秦疏,謝謝你。日後,唯願你能找到那個真正能與你攜手一生摯愛的女子。願你們能琴瑟調和,比翼連枝……”
秦疏輕輕将她額前濕發攏到耳後,低眉淺笑,“我是太子,一國之儲君,将來必會尋一個溫柔娴惠的女子爲太子妃,登得大寶後,還有後宮佳麗三千,六宮粉黛皆絕色。兒孫滿堂,福澤延綿。”
雲九安釋然地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顔。
秦疏不禁癡然,這一刻,他會永遠印在心海。這個讓他動了心,聰慧美麗又堅韌博大的小女子,這個讓他思慕渴求了若幹個日夜的人,他沒把握就這樣把她輕飄飄的遺忘在歲月的長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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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李誠謀朝篡位起兵失敗,清算的時候,其親屬叢黨一個都跑不掉。
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嶽家鄭大學士府。鄭大學士被革職下監後,鄭家一夜之間樓去人空。
雲九安沒想到身懷有孕的雲語安到最後還要遭受這一難。
而就在她要去大牢探望雲語安的時候,竟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臉上盡是刀疤的婦人哭泣着在向獄卒不斷磕頭,從那聲音聽來,卻是被雲忠良休棄了的老熟人。
“求求你了,官爺,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她懷了孩子,讓我給她送點吃的好不好……”
“去去去,哪來的瘋婆子……再敢在此喧嘩,連你也不并抓起來……”
“那官爺抓我吧,我要見我的語安,你們抓我吧……”
獄卒不勝其煩,一腳把她踹出去好遠。
雲九安走上前去,淡淡說出了德昌侯府的名字。獄卒連忙點頭哈腰,“宋夫人請,上頭早就交待過了……”
瘋婦頓時驚呼着抓住她的裙擺,“九安,九安,我是你母親啊,你帶我去見語安好不好,求求你了……”
雲九安視若無睹。
獄卒大怒,又一腳踢出,大罵,“你再來,就把你的兩條腿給打斷!”
等看到靜靜坐在女牢中一臉恬淡的雲語安,雲九安将手中的食盒遞了進去,“肚子裏還有孩子,先吃點吧,看你清瘦了不少。”
雲語安平靜如老尼,“不用了。當初我就應該聽你的,早該把這個孩子流掉。到了這裏反而失了機會。”
雲九安手一頓,“你怕我在飯菜裏下毒?”
雲語安沒有回答她,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前些日子,陳剛曾現身鄭府,說是錦安知道了是我放他去把她玷污了,所以派陳剛來殺了我。可是後來有個瘋婦人來求,陳剛走了。走的時候,他說錦安變得愈發暴躁,哪一日若是連他也受不了,就要那個瘋婦人把她的女兒接走。”
雲九安靜默了一會,才道:“那個瘋婦人現在就在外面,你要不要見她?”
“有什麽可見?她作的孽,全報應到了我們身上。我們替她承受罪孽,已經還了她的恩情。自今往後,此生此世,我們再不相幹。”
她說得清冷而絕情,其實當中有多少無法控訴的無奈和悲切,隻有她自己知道。
回到家後,雲九安向宋硯甯提起,正在燈下握着一卷書在看的宋硯甯笑道:“一直以來你不就是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麽?現在等到了,又怎麽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雲九安不樂意了,坐到他身邊,“誰說我多愁善感?當初許多加害我的人應該就是這樣的下場,我歡喜還不來及呢。”
“是麽?”宋硯甯好笑地放下書,目光有些妖邪,“你說來給我聽聽,當初究竟有哪些人加害過你,你一一給我道來,你相公一起幫你把他們都做了,絕不留一個活口。”
雲九安頓時反應過來,這厮又在套她的話。
她忙顧左右而言他,打了個哈哈,“沒想到被蘇皇後救了的太子躺卧病榻多年,一覺醒來,居然還是當年的模樣,英俊潇灑又有魄力。回了太子府後,不少大臣千金又盯上了他,把個齊王給冷淡了,京城中最近可真熱鬧。”
“這個熱鬧你想湊麽?”他說話有些危險。
雲九安忙讨好道:“絕對不想。我隻喜歡你,還喜歡遊山玩水,還有那個蒺藜山的猴兒酒,我可是饞了好久。”
宋硯甯哼了聲,又拿起書卷,“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非奸即盜。”
雲九安指天爲誓,“真沒有。你信我。”
宋硯甯瞟她,“你準備把那個秘密藏在心裏爛掉是吧?”
雲九安又裝傻,“什麽秘密?我還有大人您不知道的秘密麽?怎麽可能?”
宋硯甯忽然悠悠道:“前幾晚,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境中,我看到你躺在一張全白的床榻上,一動不動。身上插了很多管子狀的東西,裏面還有水一樣的東西流到你的身體裏。我聽他們說那是醫院。那裏有的叫醫生,有的叫護士,我還看到有個人坐在你的床前,一直在叫你雲西月……”
雲九安像見了鬼一般驚得差點跳了起來,瞪着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宋硯甯睨着她,似笑非笑道:“我這個夢,做得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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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待京中大定,天高雲淡之季,依然是杜成趕着馬車,杜虎在車轅上與他相伴。
馬車内,雲九安稀奇地看着車外的草原風光,隻覺天特别藍,草特别綠。還有羊群像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雲般在草地上滾來滾去,伴随着馬嘶牛叫,真的是心曠神怡,美不勝收。
“知道柯克族的族長爲什麽叫羅永生?”
宋硯甯見她眉飛色舞,輕輕咳了幾聲,忍不住逗她。
雲九安回頭,“莫不是他想長生不老?”
“那你知道爲什麽他們的那座山叫菩提山?”
“難道那座山裏有菩薩?”
“那你知道爲什麽他們的廟叫神廟?”
“廟裏住着神仙?”
車外的杜成和杜虎相視而笑。
宋硯甯歎氣,“你是不是太敷衍了些?連我們要去的地方究竟有什麽神妙都不研究一下,就慫恿我前去。如果那裏沒有辦法幫我斬斷雙生子的感應,豈不是白忙乎一場?”
說完,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雲九安變了臉,忙放下簾子,爲他小心拍背,“其實我心裏焦慮得很。出來的時候,紅袖明明把明生聰照顧得無微不至,生恐他出了什麽意外,可是他還是動不動就染了風寒。照此下去,你都要成病殃子了。哪裏真有心思遊山玩水……不過秦疏說羅永生能幫你,就一定能幫你。若不出來,萬一那個明生聰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要守寡?”
宋硯甯微微一笑,把她抱到懷裏,“放心吧,你相公死不了。那個羅永生雖然脾氣很怪,聽說沒人能求得他上菩提山,更沒人能打開過他們族裏最神聖的神廟,但是有你相公出馬,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兩天後,他們終于到了菩提山。馬車在一座貌似中土的莊子前停下。
當幾人敲了半天門,厚重的木門終于被人從裏面拉開。
一個老蒼頭啞着聲音不耐煩道:“我們族長已經有客人了,這個月你們都别再來了。”
而在門開處,但見不遠處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有兩個人在喝酒。
一個是着一身淡青質地奇特袍子的二八年華的少女,眉目嬌豔如牡丹花。
一個是身形挺拔的年輕人,一身天青色華貴精緻的袍子,袍子上雲影缭繞,袖口外襟繡有蓮瓣紋,隐約相連成一枝怒然綻放的蓮花。這般裝扮和他清絕的容顔相襯,愈發風姿卓絕。
兩人本在把酒言歡,侃侃而談,發現門口來了人,齊齊向他們看來。
在看清他們的模樣後,年輕人長身而起。
“沒想到你們也來了。我剛好有事向族長請教,倒是遇巧。不過我順帶已經向族長打聽過,神廟裏真有斬斷雙生子感應之物。你們沒有白來。”
雲九安和宋硯甯相視一笑,沒想到秦疏也到了這裏,他究竟想求什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