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神京城。
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肮髒的幕布,午後的陽光絞盡腦汁才從濃雲中鑽出幾個孔。司徒弈坐在茶館二層樓上,要了一壺好茶,聽着老電視裏咿咿呀呀的京劇。
“我想起了你我初遇的那一天。那天天氣也很陰沉,我百無聊賴地在神京城的街頭喊叫,想要發洩煩悶的情緒,卻不曾想到茫茫人海中有人聽到了我的聲音。”隐律主說。
他立在茶館的憑欄邊,漠然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孩童在看樹下搬運食物的螞蟻。司徒弈閉目聽了一陣戲,才悠悠然說道:“傷春悲秋非平日言語,摯友實存郁氣于心頭。”
“我的心情沒辦法好。”隐律主說,“你們大鬧京城玩得痛快,之後的爛攤子依然是要我來收拾。這幾日我不知聽了多少無能官僚的肮髒廢話,收了多少散漫閑人的驚懼之情。每到此時就恨不得一拳轟散這無用的城池,方便我徹底解脫一了百了。”
“既不爲之,何出狂言?”司徒弈笑,“我有同學四人各具本領,摯友有需不妨引見一二。”
“免了,我現在狀态殘缺,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司徒弈膽大包天敢與我爲伍,那幫忠君愛國的若知曉了,恐怕恨不得将我打回弱智才是。”隐律主冷笑,“資料搜集得差不多了,我要看看當今皇帝的想法,伱不要出手。”
“臣遵旨~~~”
司徒弈随意答了一句,見隐律主走出茶樓立馬轉頭。他的注意力一點不在這位朋友身上,卻一直着迷地瞧着電視中的京劇。直到戲放完了,叫了一聲好,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茶碗,離了茶館。
回太學的路上司徒弈拐去醫學院,與病恹恹的朋友聊了幾句,對方很厭煩地讓他滾蛋。他随後去了音像店,用大把的鈔票買了幾張珍貴的黑膠唱片。他很鄭重地将老唱片收進袖子裏,帶進了自己在内門的學舍。
司徒弈的木屋是建在湖畔的水舍,太學内部的結界保留了适宜的氣候,一推開門就能看見一汪翠綠的春水,好似他幼年時居住的水鄉。他将唱片在書架上整齊地放好,又抽出一張神京城的地圖,用鋼筆做了些細小的标注,寫得是《遊園》,《離魂》,《驚夢》種種,均是那些黑膠唱片上的戲名。
司徒弈寫完了,很滿意地收筆,拉開窗簾向湖對岸一瞧,正看見黑衣的畫家躺在湖對岸木屋的頂上,灰發青年站在湖畔的高草中向他喊話。
“張老師讓我告訴你一聲!”公孫策扯着嗓門,“再不交檢讨就滾蛋!”
“沒做錯事寫個屁的檢讨,老子不寫。”嚴契不屑一顧。
“我草了滿打滿算一千字都不寫,你丫屬豬的吧?”
“莫說一千字,這般無用的東西縱是一個字我都不屑動筆。”嚴契打了個哈欠,“你這麽閑索性替我寫了就是。”
“真行啊,有空躺屋頂睡覺沒空動筆。”公孫策一推眼鏡,“要我幫忙可以啊,不白使喚,跟我說說你這眼睛怎麽回事。”
嚴契将腦袋轉過去一半,罕見地沒動口頭禅:“你這八面玲珑的碎嘴子這時候倒看不懂臉色了?你看内門有誰提過這事嗎?”
公孫策将手枕到腦後,大大咧咧地往草地上一躺,忽然說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的老家?”
“老子沒興趣聽你廢話。”
“我的老家是個很講究規矩的地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觸碰對方的隐私,縱使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好友也絕不過問旁人的過往。我們都認爲這是基本的理解和尊重,保持距離對所有人都好。”公孫策說,“直到長大之後我們才發現這規則愚蠢得要死,它隻是讓每個人都保持距離不向前踏步。而實際上真正的朋友就該知己知彼有話直說,愛說就說不說拉倒,友情沒脆弱到會因爲這點小事崩掉。”
“看來你那老家盡是一幫蠢貨。”嚴契冷笑,“老子不想提,滾一邊去。”
“不想提自己寫檢讨呗。”公孫策聳了聳肩,“有空幫我看看我這招設計的怎樣?”
兩人周遭的氛圍突然一滞,像是連空間都變作了磐石,令人難以呼吸。公孫策毫無征兆地出手了,斜斜裏斬來一道翠綠色的刀光,像是湖中春水化作了殺伐的利器。這般鋒銳的殺招絕不是切磋時該用的,它出現就是爲了奪人性命,可嚴契連頭都未擡一下,隻揮筆畫出一把墨色的刀鞘,便收下了這記刀光。
“畫虎不成反類犬,破爛玩意。”嚴契譏笑。
公孫策不服氣:“我草了憑什麽?我這記羅刹刀絕對是一等一的高立意,取材自刀術高手的絕學,突出一個閉鎖時光見敵必殺……”
“立意再高有個屁用,你用自己的法子去複刻他人的絕學,可你是刀術高手嗎?”嚴契嗤笑,“你連刀法都不懂,你學個屁!你斬一萬刀也不如那羅刹本尊斬一刀。”
“他媽的你說得有點道理。”公孫策收了神通,盤膝坐下,“但我已經有‘劍’的神通了,不用‘刀’的話沒什麽對抗時空封鎖的法子……原本的打樁機在現在看來有點糙……”
“真他媽驢腦子,你丫梵相天賦有2沒有?”嚴契一臉鄙夷,“梵相法的核心在一個‘定’,你縱使要爲天魔尋兵器,也要找個定乾坤的法子。”
“不妨以天魔臂使金剛杵,正是魔亂世間魔護衆生~”
司徒弈像幽魂般飄來,玩笑般地給了條建議。公孫策見這假人心中便惱火,想要一口否決越想越覺得有理,不由得更加不爽:“問你了嗎!”
司徒弈彎起眼角,笑得像條白蛇:“公孫同學一心向學,我等自然鼎力相助~”
在快速适應了太學内門的生活之後,公孫策就爲自己找到了一個重要的副任務:學習。13年前的太學内門群英荟萃,縱使嚴契秦暝他們還未成長到之後那般強大的地步,與内門四人的交流也讓公孫策受益匪淺。一塊打完架後大家關系變好了許多,他索性天天找人讨教——在找嚴契這方面他尤爲心安理得,反正13年後他們倆也是師徒,早請教晚請教不都一樣。
這番積極進取的态度讓他很受張宏正欣賞,老張不止一次點名表揚新同學的學習積極性順帶噴噴某幾位一天到晚吃喝玩樂的老混子。然而公孫策自己不怎麽開心,因爲他的正事沒什麽進度。
在大鬧神京城那一日後,曆史修正的進度反而往負面偏了。公孫策陷入了一頭霧水的狀态,這所謂虛拟曆史的分歧點到底在哪?十三年前蒼穹之災還沒發生,司徒弈和其餘幾人還沒決裂,思來想去有能耐影響曆史的隻能是現在太學内門的這幾位。先前靖真人一事已算印證了他的猜測,可這次幫着嚴契一塊鬧騰反而讓進度倒退了……
難不成他爲了修正曆史而來,卻要做些“違背”曆史的事情才算成功?
“時空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啊……”公孫策幽幽哀歎。
“時間是離弦之箭,一旦射出就沒有回頭路走。空間是廣袤之囚,看似空曠卻處處限制。”嚴契說,“都是垃圾玩意。”
公孫策下意識開始擡杠,他每次聽嚴契講話都想擡杠:“怎麽就不能回頭了?咱們帝國洞天福地這麽多,不隔幾年就有穿越者……”
“果真是練刀練傻了。你幾時見過從未來到過去的洞天?”嚴契譏笑。
公孫策一愣:“沒有從未來而來的人?”
“要是人能從未來前往過去,這世間可就要亂套啦。”
劉忠武拎着一袋食堂的煎餅果子走來,給三人各丢了一份,随口插話:“事先聲明我沒有責怪人的意思啊,但公孫策你當年那師傅也太不負責任。這麽基本的事兒怎麽都不講呢?曆史唯一,未來無限,這是咱們帝國的基本時空觀啊。”
長年鍛煉出的敏銳直覺在公孫策腦中炸響,他意識到自己碰觸到了關鍵。當下公孫策連煎餅都顧不得吃了,他急忙問道:“爲什麽?不都是穿越時空嗎?”
“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問這種問題?”劉忠武笑,“公孫策你想啊,如果一個人回到了過去又改變了過去,那他原本認知的‘曆史’不就不存在了?未來是由過去決定的,基礎變了之後的發展自然大大不同,這和梵定界的穩定從根本上是矛盾的。所以洞天福地隻能改變未來,決不能動搖過去。”
“那巡宙司呢?”公孫策問,“負責處理離序因子的行人呢?他們前往未來後要怎麽回家?”
劉忠武默默搖頭,毫不言語。公孫策頓時明白過來,他明白了巡宙司的工作究竟是怎麽回事,明白了那些奉旨穿越的人都如何度過了自己的餘生。
“我草。”公孫策捧着煎餅果子,半天沒下口,“我草……”
嚴契從屋頂上跳了下來,很難得地主動拍拍他的肩膀:“别他媽想了小子,你丫巡宙司的和我們一樣都是穿越的,也算一起倒血黴。”
公孫策一口氣沒上來:“不是……誰說我是巡宙司的!我土生土長本地人!”
“放你娘的屁。”
“哎呀……大家都不容易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一旁三人都同情地瞧着公孫策,一副“這倒黴孩子讓黑心上司騙了”的同病相憐之情,卡得公孫策哭笑不得,連帶着談天說地的氛圍都變得很有些慘淡起來。
劉忠武啃完煎餅,正琢磨了一套安慰人的說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一陣青風席卷而來,吹了衆人滿面塵土。
秦暝呼啦一下飛跑過來,手裏還提着自家興奮的侄女:“今晚城裏有燈會,我們去看花燈吧!”
“你能看看氣氛嗎!”劉忠武氣得跳腳,“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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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廈的外幕牆上亮起明豔的彩色,家家戶戶在門前挂起大紅燈籠,街頭巷尾處處均有匠人們精心制作的花燈。今夜的神京城流光溢彩,數不清的光芒在夜幕下閃爍,将神京點做世界上最明亮的城。市民們紛紛在光中祈福,盼望帝國平安長久,帝皇護佑萬民安康。
“真漂亮嘿。”公孫策感歎,“從小到大我還真第一次見帝都燈會。”
“你先前還說你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劉忠武說。
“笑了,我的話你都敢信的?”
“滿口胡話,不要面皮。”秦芊柏鼓起腮幫子。
“哎哎,再說幾句,公孫叔叔愛聽。”
公孫策立馬俯下身去,笑得簡直可用賤格形容。小秦芊柏很嫌棄地後退兩步,一轉身藏到司徒弈的白袍後頭,任公孫策怎樣花言巧語都絕不露頭。公孫策張牙舞爪作勢要去抓她,一大一小兩個人繞着瘦高的鬼影跑了起來,像蒼白大樹底下的貓和老鼠。
秦暝在一旁看了直笑,嚴契深感丢人現眼:“遇見小丫頭看着比秦暝還蠢,什麽丢人玩意!”
五大一小六個人無視了旁人驚奇的目光,我行我素地走在一盞盞燈光下。熱鬧的燈會中遊人如織,兩方商賈叫賣聲不絕于耳,滿眼望去盡是阖家團圓的歡樂之景。97年的最後一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燈會過後便是新年,人人都很開心。
嚴契用鼻子出了口氣,秦芊柏歪頭:“嚴叔叔不開心。”
司徒弈一唱一和:“長年愁眉不展,日日面覆陰雲。恐是那,天上魔主下凡間,直要把,茫茫大地殺幹淨~”
其餘三人聽了都在心裏暗笑。嚴契就是這樣怪癖的人,整天到晚要麽不屑一顧要麽陰陽怪氣,就沒見他有什麽真喜歡的東西,再是能活躍氣氛的玲珑人士也要在他那副臭臉下敗下陣來。
“我說你能不能看看氣氛啊?”公孫策說,“這馬上就過年了街上人人都樂呵着,就你嚴契臭着張臉,合适嗎你?”
嚴契很不屑地“呵”了一聲:“你懂什麽。這城裏的人必然天天都是高興的,和過不過年沒半點關系!”
這次的陰陽怪氣似乎話外有話,公孫策琢磨了片刻,試探道:“你在說……‘瞞着大家’的東西?”
“還在這裝!”嚴契冷笑,“繼續吧,誰裝誰傻子!”
秦暝一聽又開始聊正事,趕緊帶着秦芊柏跑一旁買糖人去了。劉忠武清了清嗓子:“公孫策啊,大家也都不是傻子,你是替誰幹什麽活大家都明白,這時候再裝就沒意思了……”
公孫策心說你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巡宙司是哪一年的說出來怎麽得吓你們一跳。他故作尴尬地摸摸腦袋,讪笑道:“有一說一啊我知道的真不多,上頭就告訴我這玩意能隐瞞無常法的迹象,末了沒了。我好奇試了幾次,感覺像個大範圍洗腦。”
“你這不自己都說出來了嗎?”嚴契冷笑,“現在知道爲什麽神京城人人開心了?”
公孫策瞪大了眼睛,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我草……這玩意還能調節情緒啊?”
“隐秘律法暗中定局,凡有亂象即刻處置~”司徒弈笑眯眯地說,“怪力亂神,外門邪說,人心惶惶,一應暗中抹了去~”
公孫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街道上一張張快樂的面龐在此刻看來竟有些陰森。他砸了咂嘴:“有點過頭了吧?活像小說中的反烏托邦一樣……”
“真不過分。”劉忠武說,“公孫策你應當知曉,再弱的人心也有力量。咱們帝國子民最多,如此多的民心之力,縱使創界法使也無法一力承當。如果不對其加以疏導,萬一出了意外可該怎麽辦呢?”
公孫策立刻想起了因惡性情報而惡化的骸王莫頓,想起了因衆生祈禱死而複生的瑟薇絲。他不得不承認這舉措是有道理的,可劉忠武口中的名字也讓他感到擔憂。
“你們叫它隐秘律法是嗎?”公孫策搖頭,“隻希望不要起到反效果。”
“嗨,隐秘律法都穩定運轉兩千年了,哪兒能出問題!”劉忠武很樂觀,“放一百個心吧啊,你實力高強,那點小心理暗示奈何不得你。說是情緒控制其實也就偶爾做些暗示,誰有那麽大能耐挨個操控人的情緒啊,又不是人人都是司徒弈。”
司徒弈側耳聽着,笑而不語。
這時秦芊柏買完糖人回來了,很好奇地去聽他們在說什麽。公孫策一推眼鏡,煞有其事地說道:“你劉叔叔剛剛在抱怨,說好端端的燈會全城男女都找對象過,就他孤苦伶仃地跟一幫哥們逛街……”
劉忠武惱羞成怒:“說什麽呢!說什麽呢!你公孫策就有對象嗎?”
“有啊,就等我學業有成‘來’神京探望我呢。”公孫策雲淡風輕。
劉忠武瞪着眼睛,滿臉不敢置信:“你……就你這貧嘴的?你憑什麽?啊?你憑什麽?!”
一幫人聞言笑個不停,嚴契笑罵道:“他媽的死胖子,滿腦子都是女人!”
秦芊柏小聲笑道:“劉叔叔,不多運動是難讨姑娘歡心的。”
“我這體型天生的我!嚴契比我懶多了!”
衆人一面說笑着一面走去,将熱鬧的商業區抛在後頭,到了專供民衆賞燈的廣場。神京城裏的匠人們爲了這一夜的光彩手段齊出,一盞盞精巧的花燈或挂或粘在木與金屬的基底上,被布匹包裹着,變爲一座座巧奪天工的燈台。有古時豪傑立于戰船上指點方遒,有神話英雄持弓射下空中妖魔,種種奇花異草神兵寶劍聚在一處,目不暇接得讓人不知該從哪裏觀起,便先望向最高的地方。
官方興建的大型花燈立在顯眼的高處,一個個光彩照人的英雄雕像上挂着“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向着世界和平前進”“帝國的就是最好的”等标語,滿滿都是97年末的時代氣息。
嚴契很鄙夷地“啧”了一聲,秦芊柏停下腳步,歪着頭說:“嚴叔叔又不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