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維特的苦戰過後,她已經沒有充盈的氣力。身體上嚴重的傷勢隻做了匆匆的急救,那樣的治療無法保證繼續戰鬥的能力。别說是此刻遍體鱗傷的她,哪怕是此戰之前的全盛期,她也難有勝利的可能性。
可是,沒有一個人發出勸阻。
因爲勝利者獨有的氣勢,将她的精神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最高點。無關強弱,無關勝負,戰鬥的結果怎樣都好,僅僅是乘着這股勢頭喊出心中的沖動——
和我打架。就現在,在這裏!
“好!”
冠軍接受了挑戰,毫不拖泥帶水。習武之人就該這樣利索,無論何時都能提出戰鬥,無論何時都是自我的全盛期。他将右手一擡,賭場最頂層的玻璃即刻碎裂,寒鋼戰獸自最高層轟然落下,雙爪間捧着一把亮銀色的闊刃大斬劍。
“sha!”戰獸發出興奮的叫喊聲。黑衣男人随手接過巨劍抗在肩頭,單手一翻便上了擂台。“兩分鍾後開始!”黑衣男人愉快地宣布道,所有人都瞧得出冠軍此刻的心情。讨論聲頓時升騰如潮水,官方開設的賭局緊急再開,最上層的貴賓們紛紛一擲千金押冠軍将在幾招内決出勝負,最底層的賭徒們目光閃動。
在冠軍上台的瞬間那堕落狂野的氣氛就回到了賭場,讓這地底的天國回歸到瘋狂的模樣。他是冷鋼鬥技場絕對的主宰,他隻需一個動作就能帶動狂徒們的心弦。
“7層貴賓,五百萬克裏押5招!”機器人莊家的聲音接連響起,“8層貴賓,7百萬克裏押7招!”還有更多的人押三回合,押秒殺,賭秦芊柏撐不過照面……
這是賭場最盛大最瘋狂的賭博,他們一擲千金賭得不是勝負,而是挑戰者能在冠軍手下撐過幾招。由武者們苦心營造而出的聖域般的氣氛,在硬币叮當作響的聲音中淡去了,無與倫比的權威在這一刻淩駕于選手們的努力上,雖無形體卻沉重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二層的公孫策對這一切冷眼旁觀,拂曉騎士提前開口。
“我反對賭博等一切不良嗜好,還請注意不要沉迷。”
“當然,騎士小姐。”公孫策微笑,“稍等我查查我的賬戶……”
“不~需~要~看這裏!”绮羅把筆記本電腦轉來,屏幕上閃着一串賞心悅目的綠色數字,那是她這幾天下注赢來的巨資,“之前的下注就是爲了這一刻,給那些暴發戶一點臉色看看!”
“做得好,绮羅。”公孫策豎起大拇指。
“我來下注我來下注!”時雨零摩拳擦掌,按下回車。三秒鍾後機器人莊家的通報以最高音量響起,混亂的賭場中爲之一靜。
“——2層,公孫策先生,一億克裏押秦芊柏勝利!”
幾秒鍾間沒人下注了,在場的狂人之中有大企業的總裁也有大家族的繼承人,他們有足夠資本拿出一個億的資金。可這些人不會将巨款砸在必敗的項目裏,縱使他們鍾情于賭博的快感理智也會勸阻這般盲目荒唐的賭注。短暫的震驚後有些傲氣的賭棍被激怒了,他們無法容忍外來的帝國佬在金錢上出風頭,他們要下更重的賭注來赢回自己的面子。
然後,遍布賭場的全息投影上飛速刷下一行行下注的标識。
“2層,維特·沃爾頓先生,1克裏押秦芊柏勝利。”
回到觀衆席的遊俠維特給收賭注的小機器人投了一枚硬币,無聲笑笑。
“2層,貝瑞塔·哈德良女士,1克裏押秦芊柏勝利。”
另一枚硬币落到小機器人的盤中,貝瑞塔摘下自己的帽子。
“2層,雷鳴先生,1克裏押秦芊柏勝利。”
忍者放下了一枚硬币,默默将雙手合十。
“法拉姆斯先生……紮普爾先生……森本先生……”“1克裏押秦芊柏勝利!”
這一刻機器人的通告聲絡繹不絕,一位位曾在或正在賭場搏鬥的戰士拿出自己的一枚硬币,投向盛放賭注的銀盤,使接連響起的通告聲蓋過了下重注的消息。在賭場内能得到通告的不單是那些一擲千金的富豪,還有在此拼殺過的選手。他們的優先度比任何一個富豪都要更高,他們的一枚硬币在此刻擁有超越千萬克裏的重量。這是冠軍贈與戰士們的特權,那些将命也當做籌碼押上的狂徒值得這份小小的虛榮。
這是賭局,弱小者與敗北者們的賭局。縱使赢了也得不到好處,沒有資本去做絕地翻盤的投資,隻能向着缥缈的希望送出不值一提的一枚硬币。但即使如此也要賭,去賭會有新的人打倒冠軍,賭不知小數點後幾位的概率中,真有奇迹出現。
“看到了嗎,小丫頭?”冠軍靠在擂台邊的弾力繩上,“這裏的人全都是一幫廢物,勝不過欲望的蠢貨,赢不過強者的庸才。但僅在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的眼中會燃起和你一樣的火。
愚昧又單純,荒唐又瘋狂,向着不可觸之地的追求……那真是太棒了,那就是生命,就是人生啊!”
“我讨厭你這幅自以爲是的口氣。”秦芊柏冷聲道。
“是嗎?那就試着來打倒我看看!”冠軍将劍刃插入沙地之中,“冷鋼鬥技場冠軍,瓦倫斯!”
“帝都秦氏,秦芊柏!”
不需要裁判宣布開始,不需要任何一句額外的話語,手持利刃的兩人同時踏步向前。冠軍先一步采取攻勢,長達兩米的巨劍被他一腳踢起,冠軍以雙手持劍回旋使出月牙般優美的一斬。秦芊柏不閃不避以長刀刀鋒與其相拼。交手的一瞬她就有了體會,這是“極境”的一斬,将己身所思所想理解淋漓盡緻方能用出,劍中寄托着武者的心意。這樣的斬擊裏沒有自我的錯誤,破解的方法是拿出對敵人的“預知”。
刀鋒如水流般滑過劍身,被大斬劍末端形似尖刺的“第二劍格”攔住。冠軍背部雄厚的肌肉鼓動,柔勁激發運轉斬劍似蛇般随刀纏上,第二劍格随劍勢一轉将長刀扯住,斬劍劍鋒直點秦芊柏咽喉!
秦芊柏左肩下沉,右臂一揚将長刀調轉,刀鋒反指擊向劍身化解斬擊,刀柄如重錘般襲向冠軍下盤。預知變招後便能做出完美應對,冠軍收劍格擋,雙方各退一步,交手第三合結束。男人發出低沉的笑聲:“天眼。”
第四劍第五劍随即刺出,如夢似幻的二連斬帶着更勝神光劍士的極速點向秦芊柏眉心與心口。開天眼後便能掌握敵人的一舉一動,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使出的招式同樣無法依靠“預知”先一步抵擋。要想速破天眼就需更勝一籌,借超越預知的無漏之心。
“疾斬,沉陸。”
平平無奇的一刀斜斬擋住第四劍突刺,左拳側擊劍身破随即而來的第五劍。闊刃大斬劍順勢上移,冠軍右腕反握劍柄旋身,大巧不工的一劍轉而枭首,劍風呼嘯中傳來男人的喝聲。
“漏盡。”
這便是秦芊柏曾經未能攔下的一劍,位于漏盡的巅峰,正正卡在武道邊緣的斬擊。恍惚間她再度看見了那片極寒的雪原,看到獨身在森林中練劍的男人。他的斬擊敲在堅如磐石的鋼鐵上,他的熱血引發了積雪融化,讓片片白雪壓在肩頭。
曾經的秦芊柏可以看到卻無法理解,因爲對決秦暝時的感觸終究是轉瞬即逝的靈感而非常态。如今她已非昨日膽怯的女孩,她提刀邁步,帶着滿腔熱血隻身沖入那片雪原之中!
眨眼間兵器相交三次,無漏之心的武者們以刃向交不分高下,宛如冷鋼之州呼嘯不止的寒風。第六劍格擋,第七劍正面相撞,第八劍破開,秦芊柏主動搶攻,雙手萬華舞動揮出斬斷風雪的一刀,玉面羅刹的百臂虛影在其身後浮現,與持刀的武者同時大喝。
“武道!”
“哈!”
冠軍側身将斬劍平舉,發出暢快的大笑。與玉面羅刹相似的巨人轟然顯現,扭曲至極的身姿烙印在秦芊柏的眼中。女孩一時間以爲自己看到了天使降臨,巨人身負雙翼身穿白衣,一手持書一手持劍,威嚴的面龐中有着善意與鼓舞,讓每位觀者都感到如沐春風。
可再細看,再接近,那巨人又生着青面獠牙穿着燃鋼戰甲,背後一雙蝠翼伸展,手中巨劍燃着引人邪惡的火光,分明是一幅堕落魔鬼面貌!
是善?是惡?分不清,道不明,完全相反的兩幅面孔重疊在了一起。冠軍的斬擊自斜下方襲來,秦芊柏閉目揮刀,僅憑直覺與巨劍相拼。
铮!
秦芊柏雙手酸麻無比,身軀連帶手中長刀被震得飛起。她看不清,攔不住,被擊潰的架勢破綻百出。她奮力睜眼,面具男人的目光冷漠,冠軍以雙手将巨劍高舉過頭。
“第十天火。”
第十劍,超越武道,超越限界,抵達最終的絕技。
她什麽也看不到了,什麽也猜不出了。現實中的斬擊一寸寸逼近,心靈的世界卻如堕入深淵般盲目。她随着慣性将長刀高舉格擋斬擊,将萬華刀自帶的領域展開以圖拖延冠軍動作,自身則灌注全身全靈去望冠軍的一劍。可那是她理解不了的境界……
隻覺得那一劍很遠,遠似天涯。
金屬崩裂的驚聲炸響,長刀萬華自刀柄正中而斷,領域中琉璃結晶悉數崩毀,在激鬥中崩出無數裂口的刀身碎爲齑粉。冠軍将斬劍重新插在地上,無言站立。
秦芊柏還站着,身體搖搖晃晃,一道極凄厲的傷口斜向貫穿了她的身軀,血液浸透了墨色的衣裳。
不知是慣性、直覺、還是單純不服輸的意氣作祟。她極慢地伸出手去,左手的兩指輕觸冠軍的衣領,留下一點血色的印記。
閃蛇。
“好慢的蛇。”冠軍譏笑。
秦芊柏的手無力滑下,血印在冠軍的黑衣上一路下劃,好似一道微弱的傷痕。她的手落入塵埃,她與損毀的兵器一同落入流失的熱血與冰冷的塵埃中。
冠軍揪着自己的被染紅的衣領,低聲笑了笑。
“倒是個有骨氣的家夥……殺了就沒意思了。”
“變強之後再來挑戰吧,秦芊柏。”
男人扛起斬劍,獨自走下擂台。
無限制擂台最終戰。勝者,冠軍瓦倫斯。
·
今天是冷鋼鬥技場值得紀念的一天。屬于勝者的歡呼與呐喊依舊,而兩場決鬥中的兩位敗者也沒有一人得到賭徒們的咒罵、嘲諷或奚落。迎向敗者的歡呼中帶着敬佩,迎向勝者的祝賀裏卻含着敬畏。黑衣的冠軍在人群中獨行,沒有一個人敢于靠近他的身側,人海中讓出一條寬敞的通路。
冠軍在人們崇拜又敬畏的目光中穿行,又一次覺得這氛圍真他媽不像樣,很有種想出言呵斥的沖動。有了這念頭時他啞然失笑,心想自己果真是上了歲數了。老人總會一個勁對他人的行動指手畫腳,好似要将人們全數都應聽自己管轄般傲慢,年輕人隻會不管不顧向自己認定的路上撞,任憑撞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反悔。當他們後悔的那一刻他們眼中的火就滅了,力量就開始流失了,他們就老了。
冠軍覺得自己還不老,頂多算是個脾氣惡劣的大叔,喝杯酒潤滑下骨頭就好。他離開人群走入後台,路口拐角處伸出男人的胳膊,手中握着一瓶紅頂威士忌。
“啊哈!”冠軍眼前一亮,“我正需要這個!”
“這麽多年你總是這句話。我有時會覺得你是一台出了故障的柴油機,别人燒油你燒酒精。”
蓋烏斯從拐角處走出,将開了瓶的酒遞到他的手裏。冠軍摘下面具,咕咚咚一口氣幹掉大半瓶酒,毫無形象地抹了把嘴:“酒是好東西啊,半瓶下肚我又回到30歲了。身強體壯,所向披靡!”
“你現在比30歲時強壯得多,看來酗酒讓你越來越弱。”蓋烏斯的回答一如既往無趣。
“别活得這麽沒勁,拿出你忽悠年輕人的派頭來!”冠軍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不是明天和談嗎,怎麽今天就來了?”
“你的比賽我總會來看。”
“你看看你,毫不放過收買人心的機會。”冠軍用雙手食指指向合衆副總統,“我真他媽感動。”
“感動就做好安保工作,别讓執劍人砍了我的頭。”蓋烏斯面無表情,“格蕾女王派人與我傳達了意見,敲打她的目的達到了。”
“小姑娘也體會到踏入權力場的身不由己咯~”冠軍吹了聲口哨,戴上面具,“期待你明天的精彩演說,大政治家。”
冠軍拎着半瓶殘酒,吊兒郎當地上了樓,回到他平日觀戰的包廂。傻龍蹦出去時打碎的玻璃渣還在地上留着,這懶貨不想幹活在地下磨蹭着還沒上來。虹翼卿觀戰完就離開了,虛影早不知去哪了,唯獨秦暝還坐在沙發上,俯視着場中經久不息的議論。
冠軍在櫃子裏拿出兩個杯子,把剩下的殘酒各倒了半杯,遞給老友。
“看着這些年輕氣盛的家夥,他們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執着,年紀輕輕甚至還有了自己的武道。我成名的時候還沒這麽多驚才絕豔的年輕人,果真是随着人口飛漲天才也變得不值錢了。”
秦暝抿了口烈酒,笑道:“所以這世界才有意思啊。”
“說得有理。”
兩人碰杯,将酒飲盡。
·
秦芊柏的意識昏昏沉沉,她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漂浮着,好似在墜落卻沉不到最底下去。黑暗的最頂上依稀有一把大劍,那是冠軍的第十天火。她費力去看,靜心去想,可依然捕捉不到……想不明白……
偶爾黑暗中照來一束光亮,秦芊柏無意間睜開了眼睛。阿策在她身邊擔憂地呼喚着,啓明星号上的大家都在,那看來她死不了,死不了就放心了。
她安下心來,繼續看劍,在黑暗中玩着孩子氣的文字遊戲。第十天火,應當如何去拆呢?是第十天上的火嗎?可是天哪裏有那樣多層呢……10層,10重……
天堂是有十層的,她想起來了。從基礎的“王國”到最高的“王冠”,天堂的頂上就是代表超越的至高天……淨火天……
這般想來,大劍好似變得清晰些了。她又去瞧,又睜開了現實中的眼睛。她看到了青衣長發的男人,秦暝的面上帶着贊許的微笑。
“打得很好。”暝叔說,“再多練練吧。”
秦芊柏賭着氣閉眼,她逐漸沉入黑暗,在望劍中不知不覺睡去。
醒來時她望了好一會天花闆,才逐漸找回記憶與意志。她躺在賓館自己的房間裏,窗外的黑暗讓秦芊柏知曉現在已是深夜了。頹唐感與失落一下子襲向女孩的心中,她悶悶地轉移目光,聽見身旁傳來溫柔的呼喚。
“大小姐,醒了?”
公孫策拎着張凳子坐在床邊,那緊張兮兮的表情讓秦芊柏感動之餘有點想笑。
“嗯。還是輸了。”
“不要緊,打出意氣了輸了也不丢人。”
“刀也斷了……”秦芊柏低落道。
公孫策尤爲樂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之後給你做把更好的刀。”
“一億克裏,是很大一筆錢呢。”
“本來就是從賭場賺的,不過是再送回去。再說壯了聲勢,花得值得。”
秦芊柏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了,好像也沒力氣再說什麽了。她往床邊挪了挪,讓出一半地方來,拍了拍床鋪。
公孫策揚起眉毛,摘下眼鏡上了床。女孩鑽進他的懷裏,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
“謝謝大家陪我任性。”秦芊柏小聲說,“雖然輸了,但是見到了很厲害的劍……很開心。”
“你高興就好。”
“但是,終究還是不想輸。”秦芊柏的臉上帶着股孩子般的不服氣,“下次,一定會赢。”
公孫策忍俊不禁,輕輕撫摸着她的發絲。
“好,下次一定!”
勞累的武者蜷縮起身體,像隻可愛的小獸般沉沉睡去。公孫策瞧着她這幅樣子,不知不覺也要睡着了。半夢半醒間他不知怎得想起了賭場中的第一場戰鬥,想起了那隻人性化的圖騰和它身上的字迹。
【在彼此傷害的戰鬥中學會收手,在殺伐鬥争的過程中得到進步,文明自野蠻的土壤中孕育而出。
我想本地人不怎麽需要我的教導,他們早跟這隻圖騰一樣明白了訣竅。
以熱血采掘,以冷靜鍛造,方可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