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茶焖得香意飄然，吳大爺提起茶壺，又往淩洛和霍老先生茶杯添滿，随後才往自己杯中倒入一半，他未擡頭，卻問道:“你後悔過嗎？”
吳大爺這話自然是問霍老先生。
看來在霍老先生身上還有故事，淩洛的目光不動聲色的落在師父身上。
雖然鬓毛已白，眼角皺紋比吳大爺還深，可深刻的五官依舊能看出英氣，不難猜出霍老先生年輕時的容貌有多風流倜傥，喜歡他的女生沒有成百上千，應該也不下幾十吧？
可他去卻單身至今。
霍老先生深深看了一眼淩洛，神色緩和:“不後悔！”
爲何師父要盯着自己說不後悔，是因爲剛剛他也問過自己是不是會後悔嗎？
吳大爺望着淩洛心領神會:“能有這樣的徒弟，确實沒什麽可後悔的。”
但淩洛總覺得他們兩人都是話裏有話。
霍老先生不知在想什麽，目光重新落在淩洛身上:“我不想你走彎路，你知道的，師父幾十年的研究也抵不過别人一句質量不達标，而你不過是重新把師父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淩洛:“時代和技術都在與時俱進，中成藥也會有所突破。”
“不管怎麽與時俱進，中草藥質量不過關，保存時效有限是事實，醫保也因此撤掉了所有中成藥，你以爲的市場，如今不過是比這院子還雜亂不堪的狼藉，當然，也許有一天你能把這片狼藉收拾幹淨，但你後面就會發現，你連上臨床試驗的機會都沒有，因爲沒有醫院願意給你這個平台，最後你隻會在這些挫折中周旋到油盡燈枯。”
霍老先生說完，眼眶泛起了淚花。
這又何嘗不是他的一生。
他收拾好所有狼藉，研究出了藥品，卻被醫療系統一句話否認，他以爲隻要自己再努力，總有一天會成功，誰知，等來的不過是中成藥被撤出醫保，所有醫院都停止了中成藥的臨床試驗，無數中成藥被抵制，連藥店的貨架都上不了……
再多的熱血，好像都被澆了個透心涼。
淩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沒曾想過師父經曆了這麽多，在直覺裏，她認爲師父的說法也不全對，但怎麽不對她又反駁不出來。
東來醫藥是她的心血，她怎麽拼盡全力将它做大做強，隻有她知道，她也知道中成藥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最後，隻能不服氣的說道:“師父，你既然做過這麽多努力，就不應該去否認它的價值。”
“好笑，我什麽時候否認過它的價值，我這是在勸你知難而退。”霍老先生沒好氣的白了淩洛一眼。
他神色亦嗔亦怒，半真半假，說完，又忍不住和淩洛相視一笑。
其實師徒都心知肚明，傳承和創新已經成了對方骨子裏的東西，就算再多困難，也阻攔不了他們想要一條路走到黑的決心。
——
天色漸晚，淩洛留在了吳大爺這裏吃飯。
在淩洛想自告奮勇做晚餐的時候，誰知兩位老頭立馬氣勢洶洶的站起身:“不用不用！你坐下就行！”
她做的飯菜自己心裏沒數，兩位老頭可受過不少煎熬。
淩洛眨了眨眼:“你們好像很嫌棄我做的菜。”
兩個老頭難得默契的異口同聲:“沒有，絕對沒有。”
淩洛:你們兩嫌棄的毫不掩飾。
這麽看來，遲宥枭和古嵩确實挺好養活的，不像這兩個老頭挑嘴。
吳大爺說道:“你們是客，在這等着就好，今天我給你們兩露一手。”
吳大爺閃的速度極快，生怕慢一步誰搶了廚房似的。
吳大爺去做菜的功夫，霍老先生和淩洛坐在堂屋你看我，我看你。
霍老先生從懷裏揣出一本書:“這是上次你找我要的書。”
是一本古籍，淩洛想要許久了。
淩洛接過，甚是歡喜。
霍老先生低下頭來找她的表情:“不生我的氣了？”
淩洛把臉撇開:“你說話不算數，我才不要原諒你。”
霍老先生:“我剛答應你收你做内門弟子了！”
“我等了您半年，結果您一回來就兇我！”淩洛語氣中滿是撒嬌，不像生氣，更像是孩子在大人面前鬧情緒。
霍老先生無奈的笑了笑，語重心長的說道:“好了，我替之前的事跟你道歉可好？阿洛，你要知道，選擇去做中成藥這件事不僅要看自身本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這京都大河你尚可施展你的天賦，可當你走向社會，要去面對那些患者、商人、官員時呢，我護不了你，遲家能護一時，也護不了你一世，有些困難、挫敗你總要自己承擔的，那時候誰也幫不了，你又該如何，又是否怪師傅沒曾勸過你。”
“所以師父并不看好我？”淩洛微微擡頭。
霍老先生凝重道:“不是師傅不看好你，是中成藥這條道路的前途毫無生機。”
“我這畢生所學也就隻有你能繼承，收你做内門弟子我一百個願意，可讓師父眼睜睜看你走一條鋪滿棘刺的道路……實在不忍。”霍老先生頓了頓:“當然，師父也不攔你！”
他是矛盾的。
正因爲矛盾，才會猶豫，才會不知所言。
——
夜深，淩洛走出了矮房區，霍老先生留在吳大爺家陪他。
從綠意盎然的台階走出來，屬于這個城市的繁華和喧鬧再次出現在眼前。
一個高牆堆砌的路口，卻隔絕了這個城市的所有，就像中醫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一般。
淩洛在路邊買了一壇店主自家釀的酒，邊喝邊往家裏走着。
其實霍老先生說的也沒錯，人這一生本就短暫，何必爲了一個早就知道沒有結果的事去耗盡心思呢？
可那股不知名的情緒就是堵在心裏，難受極了。
她隻知道，不該是這樣的。
走進小巷，路燈晃得眼睛直疼，眼淚忽的落下。
她沒委屈，一定是酒太辣眼睛了。
淩洛擦了擦不争取的眼淚，卻越掉越多。
最後性子上來，直接胡亂抹着，擡眼間，卻發現小院門口立着修長的身影。
根本沒管合不合時宜，淩洛跑過去直接抱住了他。
遲宥枭身體僵了僵，手掌遲疑的落在她的背上安撫:“怎麽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