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洛的聲音義正詞嚴，字字句句發自肺腑，她沒和别人說過這些，今日，她說出來時，手腳都微抖着。
文化的傳承，就如同老骥伏枥，無怨無悔。
許多非遺爲何瓶頸，爲何無法創新跟上時代發展，無非是受衆減少，傳承後繼無人，因此，要想讓中醫再次走向大衆，除了創新，那便是注入新鮮力量繼承。
她想繼承，也想重新發揚，亦無怨無悔。
吳大爺重重歎了一口氣:“這事哪有那麽簡單。”
淩洛卻沒有半點遲疑退縮:“不試試怎麽知道不可以？”
中醫是經過光景輪換、玉壘浮雲、星霜屢變，從千年文明中走向我們，因爲西醫的傳入，它才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輝煌不在。
但曆史雖成爲灰燼，灰燼卻有餘溫，淩洛始終堅信，屬于國人的非遺從不會凋謝，就像門口那顆即将枯萎的花兒，隻要她澆水呵護，花會重新綻放光彩。
傳承非遺，就像澆水，終有一天，它們會像花兒一樣重放藝彩。
可如果像她這樣的年輕人，都選擇去接受新的東西，而不回頭看看這些古人遺留的智慧，那誰去傳承呢？
她隻不過在自己有限的人生，做些她能做的事罷了。
不試試又怎麽知道不會成功。
雖知前路茫茫，也許一生都在默默無聞，可匠心不渝，不就是拾遺人的精神嗎？她選擇這條路，就做好一輩子都在撞南牆的準備。
吳大爺歎息一聲，輕笑道：“你們真不愧是親師徒啊！”
淩洛不解的看向吳大爺。
她這句話是在說霍老先生也在做和她一樣的事嗎？
吳大爺蒼老的眼睛中，有着淩洛看不懂的情懷。
他目光望向京都繁華的城市，矮房内單薄的身影，和那些高樓大廈形成鮮明對比。
“你師父爲了他口中霍氏醫術傳承的責任，幾十年廢寝忘食的鑽研，到頭來不還是一場空？這其中艱辛你無法想象，你師父隻想讓你平安順遂過完這一輩子，他也是一片苦心啊。”吳老爺語氣中不無是失望，仿佛幾十年到頭來一場空的是他自己。
但這一刻，淩洛似乎明白了。
吳大爺舍不得的豈止是這一磚一瓦的情懷，更是守護着别人遺忘的唯一一方煙火。
霍老先生輕歎，嘴角有着深深的無奈：“我這一生都在嘗試把藥草做成中成藥投入市場，可結果卻差強人意。”
淩洛頓然：“師父您怎麽……從沒給我和師兄弟們說過這些。”
霍老先生緩緩起身，望着牆角一株冒出新芽的藤蔓，神思遊走：“對于你們來說，學術有所成，銀錢有所收，治病救人即可，又何必框在這一輩子一事無成呢？”
他把所有得不到回報的努力論成一事無成。
這應該是每位嘗試創新、想要做出貢獻，最後一場空的實驗人員的心情吧。
可又是多失措的人才會讓自己這種精神埋沒，不願讓後生奔赴自己後塵呢？
淩洛不敢想。
但她知道，師父的每一次閉關和出關都是一次精神挫敗。
她突然理解，爲何師父出關憂慮重重，無人時，總是唉聲歎氣，對月空望。
再精明的醫術，卻無法實現抱負，不甘和悲涼讓人唏噓。
淩洛站起身，說道：“這世間總要有人負重前行，我不認爲這是一件付出就要有回報的事，反而我會因爲它而驕傲。”
傳承醫術也是一種傳承。
所以每當有外國人好奇的問起她所學之術時，她總會驕傲的說，這是中醫，來自z國。
有這一點，足夠她這輩子引以爲傲。
創新醫藥，推而廣之隻不過是傳承以外的抱負，将它定義爲一事無成，從而否決一個人所有的醫學造詣，實在殘酷。
“師父，你的醫術，多少專家贊不絕口，你若因此讓這霍氏這支的醫文沒落，才是真正的一事無成。”淩洛也是前所未有的嚴謹和認真。
她沒想到霍老先生内門弟子寥寥無幾的原因竟是如此。
他這一生投入在創新醫藥的路上，收獲微淼，卻也因此信心敗絮，勸阻來人别撲舊路。
心情她能理解，卻也無法苟同。
如果連傳承的人都丢失了拾遺的本心，那凋零之日豈不是指日可待？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去形容霍老先生的想法是迂腐還是怎樣，他明明自己爲了一脈傳承，帶着希望渺茫的抱負負重前行，到頭來卻要後輩之人避而遠之。
吳大爺笑了笑:“還是阿洛看的透徹，不像糟老頭子古闆。”
霍老先生咳嗽了一聲，扭頭看向目光堅定的小女孩:“哪怕家破人亡你也不後悔？”
淩洛眸光微動，所以師父無兒無女無後代，是因爲這個嗎？
她想起了好幾年前，霍老先生在雪地裏寫過的名字——霍煙！
當時她猜測是霍老先生的女兒或者孫女。
霍老先生卻說，都不是。
後來她從師兄們那裏聽說，師父沒有結婚，無兒無女，那時她就在想，一生無依無靠的他應該也曾幻想過自己的孩子長什麽樣，該取什麽名字……
再後來，淩洛便用這個名字創辦了東來醫藥。
等事業有成她再告訴他，也算了了他老人家的一樁心願。
可如今看來，她這麽做無疑是在傷老人家的心。
“不後悔。”淩洛堅定道。
霍老先生輕輕歎息。
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年少時桀骜不馴，爲了醫學成果廢寝忘食，連家都不回，後來妻子走了，家也散了，所做之事也不過是枉然。
縱然如此，霍老先生也沒後悔。
隻不過遲暮之年，他才明白，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
他隻能看着中醫在最好的時代沒落，卻無能無力。
其實他也不是一事無成的，許多醫院請他坐診，許諾了很高的薪資，可他都沒去，要他坐在那兒給病人用中醫看病，卻開着西藥治病，他做不到。
物價越來越貴，醫院越來越多，霍老先生曾站定在好不容易找到的中醫院門口望了許久——那兒的病人寥寥無幾。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真的有用嗎？
根本沒用的！不過是徒勞。
所以他選擇讓自己淹沒在曆史的洪流中，再也不肯讓後輩之人踏舊塵。
可如今，他好像在阿洛身上看到了不一樣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