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然冷,時不時飄着細碎的雪花,多少滋潤了幹涸的黃土地。
麥苗茁壯的長勢中,迎來了貞觀二十三年的新風。
敦化坊中,沿街道搭建了不少可避風雪的棚子,棚内的桌子、條凳、碗箸都讓人眼睛一亮。
陸乙生辦事依舊井井有條,讓坊民循舊例密集成婚,亦無人道聲不是,最多就是挑日子時上下幾天。
坊中的娃兒、妹娃子,在範百裏、範鳴謙、陸飛甲在帶領下,一個個到溫水盆裏洗幹淨臉與手,假模假樣地扯直了衣襟,沿着棚口魚貫而入,依序坐到條凳上。
陸乙生過來瞅了一眼:“吆喝,給事郎領得挺好的嘛!給他們先上席!”
規矩是規矩,但少有人用嚴苛的規矩要求娃兒,饞不是娃兒的天性麽?
除了安排兩個婆娘給娃兒們挾菜、挑魚刺,也就沒人過多去管他們了。
沒法,對許多娃兒來說,魚刺是他們繞不過的一道檻,一不小心就會被卡在喉嚨裏了。
沒有大人在側,娃兒盡量不要食魚,那些細細的刺他們多數無法剔幹淨。
範百裏合掌:“祝新人百年好合!”
範鳴謙、陸飛甲帶着娃兒、妹娃子,跟着念出了這一句祝福。
不管是哪個年代,天真無邪的娃兒、妹娃子,自發道來的祝福是最讨喜的。
新人自不在此棚,但總有人将範百裏他們的祝福傳揚出去,在場的每一個娃兒、妹娃子都更得坊民青睐。
誰不喜歡一個聰明懂事、心地善良娃兒,而去喜歡到處破壞、胡作非爲的娃兒?
對娃兒們來說,吃席是最歡喜的事。
即便如範百裏、範鳴謙的家世,府上食手廚藝不差,依舊覺得隔鍋香,這就是天性。
或許,貪圖的不僅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小夥伴們湊一起的熱鬧。
食不言在這裏是不存在的,沒人能禁止一群娃兒叽叽喳喳,範百裏能讓他們依序用膳都很了不起咯。
許多時候,都是雞同鴨講,卻不妨礙棚内飄蕩着快活的笑聲。
“兄長,我要吃酥肉。”範鳴謙叫道。
酥肉并非剛剛炸出铛,而是切片煮入湯中,松軟可口,入嘴即化,位置卻離範鳴謙遠了些,他的小短手夠不着。
範百裏緩緩起身,執長把勺撈了些酥肉入範鳴謙碗中,範鳴謙頓時眉開眼笑,低頭“啊嗚”一口吃了一片酥肉。
棚内的婆娘笑道:“儒林郎有給事郎愛護,此生當無憂矣!給事郎爲何不撈盡酥肉給儒林郎食用?大不了,老妪再去添一碗。”
範百裏笑道:“阿耶娘說了,不可偏食,故阿弟喜食酥肉也不能隻食此菜肴。再者,無論多喜食菜肴,亦不準獨霸,要與夥伴同享。”
婆娘歎道:“這等家教,活該世代富貴!”
陸乙生吸溜了一塊顫巍巍的扣肉,點頭道:“那是。範百裏自幼最講道理。”
嗯,偶爾範百裏也會用拳腳講道理。
一名面生的年輕書生擡腳欲入棚中,卻結結實實撞上一個鐵塔似的身軀。
陸乙生從一旁過來,審視着這名書生:“兄台面生得緊,不知是哪裏人氏?”
書生挑眉,神氣之極:“我乃潭州士子湯儀國,進京趕考,奉從兄之命給華容侯帶些許禮物。”
雷十三悶哼了一聲:“入席去他棚,此處不便。”
倒沒人在意他是否随禮了,敦化坊内租屋住的書生,同樣有不少人白吃。
人離鄉賤,敦化坊的飯會(筵席),常有客作漢(外出勞作之人)、打毷氉(落第)的書生,囊中羞澀來蹭口吃食,也素來無人問津。
人呐,誰沒個起伏的時候?
陸乙生聞得送禮,也隻是笑笑。
侯府的烏頭門,對坊民來說并無阻擋,你一外鄉人送禮,呵呵,提着豬頭你都進不了廟門。
湯儀國坐到他處,口中兀自炫耀:“我從兄湯儀典,可是雍州别駕!”
笑聲四起。
衆所周知,雍州别駕是我敦化坊的範铮,怎麽就成湯儀典了?
卻無人糾正他的話,愛咋吹咋吹吧。
酒足飯飽,湯儀國滿口大話,竟敢代湯儀典宣稱,要免了敦化坊的租庸調,卻不知在坊民眼中,已然淪爲醜角。
至于烏頭門,任他湯儀國舌燦蓮花,雷九等人也不會讓他踏足半步。
——
雍州二堂。
湯儀典長揖,誠惶誠恐。
瓜蘿親戚在别駕居所口出狂言,範铮雖未見責,湯儀典卻惴惴不安。
“别駕恕罪,我那從弟就是好賣弄,從來不知天高地厚。”
湯儀典快急哭了。
關鍵這毛病,還不是湯儀國一個獨有,不少潭州人都有這毛病。
家裏出了個六曹佐,對外就能吹成明府,渾然不顧這大話會對六曹佐造成多大的麻煩!
更有甚者,跑到明府家眷面前,吹噓自家娃兒是明府!
若是平輩或晚輩,或可斥責一番,可這搬弄是非的人的自家耶娘怎麽辦?
害人呐!
故而潭州本地官吏難往上走,很多時候便因此故!
範铮歎息:“潭州能出一個歐陽率更(歐陽詢)、一個你,委實不易啊!”
這股牛皮哄哄的風氣,必然影響潭州出身官吏的前程。
範铮能不予計較,不可能人人有這氣量。
腹中生暗火,手下斬前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有幾個官吏,出身爲孤兒,無親眷拖累的?
事揭過,湯儀典暗暗咬牙,回去一定要狠狠收拾這些從兄弟,什麽牛皮都敢吹!
湯儀國是真來趕考的,也真是給範铮送東西的,這一點确實不假。
一些外婆菜而已,湯儀典惦記着範铮愛吃,特意讓他從潭州帶來。
但是,湯儀國想繞過湯儀典,單獨搭上範铮這條線,不得不佩服他的膽子。
“下官想請教,這行卷投是不投?”
湯儀典雖惱火,卻不得不爲從弟投石問路。
這就是宗族關系,你能享受到其好處,就不免背負其害處。
範铮挑眉:“今年的大宗師還沒定下,想來國子監令狐祭酒、吏部高侍郎、吏部馬郎中、中書令,總有一人可沾邊。”
令狐德棻、高季輔、馬觊、褚遂良,倒确實可能與科舉有關。
沒提禮部這頭,是因此時的科舉還是吏部負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