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參軍武柏直審訊了諸吏,面上怒容與無奈交織。
刁滑小吏四個字,真沒有說錯。
他們爲惡,也僅僅在今年。
貞觀天子龍體欠安不是什麽秘密,外人不能掌握的,是差到什麽地步了。
小吏們卻敢憑着一鱗半爪的消息胡作非爲,竟非全無思量。
若能掩蓋過去,新君上位,自無人揪着從前的破事不放;
事敗,身陷囹圄,至大赦天下時,自可迅速脫難。
反正,又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範铮明知道他們的算計也無可奈何。
死刑不至于,甚至連流刑都達不到。
徒,最多三年;
杖,最多二百。
範铮是堂官,偶爾可以加刑,但不能每次都出手加刑,容易招緻诟病。
故而,這些犯事的官吏,是真正的滾刀肉,你拿他沒法的。
訊問時的酷刑?
無用武之地的,他們連殺威棒都沒吃,就将所有罪過都抖了出來。
認罪、認罰,對官府的流程了如指掌,這就是官油子的特色。
說他們刁滑也好,說是小人物的智慧也罷,總之是趨利避害而已。
忏悔是有的,不是忏悔他們爲什麽要伸手,而是忏悔爲何會被盧承業、沃和兌捉了把柄。
永遠不要相信,黃鼠狼會後悔偷吃了雞。
倒是豪強多少不服氣,武柏直請他們嘗了一遍雍州法曹的各種手藝,比如鼻飲茱萸粉,豪強們立刻痛哭流涕地認罪了。
請沃和兌吃了一棒子的那位豪強有福了,可以去驩州啃龍牙蕉、啖荔枝桂圓、枕菠蘿蜜、看厚唇美女、吻大隻母蚊子,一年四季可以不用蓋被子。
殺官造反從來是重罪,即便沃和兌隻是挨了一棒,沒殺得他家絕戶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不管怎地,這一場不大的雪稍解了旱情,也讓範铮緩解了些許焦慮。
武柏直飲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湯,酸得哆嗦了一下,整個人精神多了。
“别駕,民曹人力不足,莘參軍将大部分民曹官吏加二十四名白直帶走,人手依舊捉襟見肘。”
天雖寒,法曹卻總須有人在路上,雍州二十縣之廣袤,人手确實不足。
“不良人、執刀全部派上。”
範铮吩咐了湯儀典一聲。
不良人盧承業可以動用,十五名執刀卻隻有範铮可用。
這是堂官才可享受的儀仗。
湯儀典應了一聲,雖覺不妥卻一言不發。
習慣了,别駕決定的事,去照做就好。
湯儀典本身能力也不太充足,無法提出有效的意見,久而久之索性不言不語,隻管執行。
這,也是範铮把湯儀典從太常寺提出來的原因。
武柏直吃了一驚:“如何使得?别駕身邊,須有執刀護衛。”
範铮不在意地擺手。
儀仗而已,很重要麽?
前有錄事府山雄開道,後的雷七諸人相護衛,安全足夠,沒必要動不動就黎庶辟易、前呼後擁。
範某是地方官,不是淨街大蟲。
湯儀典悄悄告起了姜白芷的刁狀:“這次,招錄醫學生十五名,竟無一名出自萬年縣敦化坊。醫學真是過河拆橋!”
真别怪湯儀典讒言,範铮可是讓姜白芷關照一名敦化坊民的。
在湯儀典看來,姜白芷這是忘本!
範铮笑道:“把氣先順了。交待姜博士時,我的前提可是‘盡可能’,不是強求。”
“醫之一道,沒天賦一定不能強求,否則鋸左腿鋸成右腿,害人害己。”
有時間,湯儀典應該學學盧承業,提高一下自己的水平,雍州治中可不比華州治中。
幸好,錄事參軍隗陰陽比較有眼色,時不時幫襯一下湯儀典,才不至于讓他露怯。
“記得,你現在是湯治中了,氣量要放大。術有專攻,不懂的事,盡量讓懂的人爲我們幹活。”
最後一句話,算是爲湯儀典貼身打造的。
畢竟湯儀典甘爲範铮的馬前卒,不宜說重話寒了他的心。
湯儀典一口飲盡完全不合胃口的茶湯,喜得眉頭不斷躍動,連連稱是。
湯儀典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蹭個五品已經極勉強了,四品的治中,嘿嘿,富貴皆倚仗别駕,豈可三心二意?
“明年的雍州,錢糧會吃緊。”湯儀典說出了一個很現實的難處。
旱情有一點減産的影響,不大。
範铮對醫學加大投入,固然讓雍州治下子民多一些存活機會,卻也是個負擔。
當歸、人參、半夏、鹿茸、麝香等等,哪一樣不得耗費大量錢财?
優秀的醫工,除了天賦與學業,更是依賴于多上手、多實踐,紙上談兵是不行的。
明白古代的學徒爲什麽總要爲師父低薪勞作幾年了吧?
前期的投入,往往不是學徒負擔得起的,一般是師父承擔這些靡費,故而總要收回成本。
至于壓榨一下,卻也是人性。
人性,少有非善即惡,往往是善惡糾纏的。
雍州明年最大的缺口,是蠲符這一頭。
朝廷需要大量民夫運送糧草至安西都護府,而民部的貔貅性子是舍不得給錢的,蠲符抵工錢,自然而然大量簽發。
蠲符自民夫而至櫃坊,自櫃坊而抵消太府寺、雍州等稅賦,雍州又以蠲符抵消上繳民部、司農寺錢糧,實現了一個循環。
在這其中,隻有民部、櫃坊受益,雍州與民夫難免受到傷害。
民夫的害處以前提過,雍州之害在于,本該到手的錢糧成了一張紙,需要兌現時極爲困難。
如醫學需要采買藥材,你覺得各藥行樂意接納蠲符抵賬麽?
叮當作響的銅錢,它不香麽?
又或者,你以爲持蠲符去邊陲、蕃邦采買藥材,人家會認賬麽?
不,他們隻認開元通寶!
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這話放雍州身上也一樣。
“依你與王福畤測算,明年現錢缺口多大?”
不要想着以蠲符抵入櫃坊,以換取一時頭寸。
櫃坊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霸王進去,王八出來。
“少說也得一千貫錢吧。”
湯儀典覺得坐立不安,身爲最得信任的治中,卻不能爲别駕分憂解難,何等無能!
範铮閉目,敲了敲憑幾。
“放出風去,明年雍州要采買幾車白羊(綿羊)毛。”
湯儀典隐隐覺得不安。
羊毛在這個年代,基本是氈之類的粗制品,膻味極重,雖有薄利,卻恐不解雍州之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