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铮之前對褚遂良說,束蒼在諸縣奔走,還真不是瞎話。
民曹閑的時候很少,忙的時候極多,僅僅是井田一項職司,就夠跑了。
王福畤特意領着駱賓王、束蒼,着一身公服,去東市租賃了三頭叫驢,向南沿着浐水一路上行。
南高北低的地勢,山巒疊嶂,也就驢子适合代步了。
到了二水彙流之地,王福畤笑看兩個腿腳略軟的年輕人:“記住,此地叫鳴犢,湯峪水、岱峪水、庫峪水彙流而成浐水。從此地,方有了浐水之名。”
岱峪水合流則在鳴犢之前,王福畤說得沒那麽準确。
玄灞素鏟,灞水深、廣、渾,浐水清且淺。
若是隻從鳴犢算的話,浐水才五十餘裏長,在八水中相對短得多。
準确地說,這條湯峪水應稱呼東湯峪水,西湯峪水出自岐州郿縣太白山。
王福畤也不忍心拉他們跑湯峪水,順着岱峪水往偏東南走。
山坡坡還有不少,但一邊的台塬讓人覺得舒坦了不少。
這一片浐水、灞水夾雜的台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鹿原(塬),白居易曾寫“白鹿原頭信馬行”,漢文帝的霸陵亦居其上。
焦岱裏之南的鮑旗寨,便毗鄰電視劇《白鹿原》的拍攝基地。
王福畤在焦岱裏采買了幾個蒸餅,外表如細絲纏繞,層多絲細,松軟綿潤。
見多識廣的駱賓王咦了一聲:“這是油塌?”
油塌,後世名油塔,北宋陶谷所著《清異錄》記載,唐朝宰相段文昌家女食手善制。
有兩點大緻可以明确:出自唐朝,此時應少流入民間。
食材倒不是啥特别的,精面粉、豬闆油而已,願意加點其他料也行,就是對刀工要求較高。
王福畤吃了兩個油塌,舉起水囊飲了一口,面上微微犯愁:“瓜兮兮的,油塌也大驚小怪。岱峪水幾欲斷流,聽說前頭兩個莊子争水,都快打起來了。”
駱賓王面色一變。
阿耶當縣令時,他可目睹過争水的慘烈。
束蒼收起水囊,翻身上驢:“既然如此,我們更應當趕去制止了。”
束蒼年輕,性子耿直,極少考慮對自己會不會有害。
駱賓王默然上驢,緊了緊身上的鐵尺。
怎麽說駱賓王也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上陣殺敵未必能做到,彈壓民情還是可以的。
腰間的橫刀還是算了吧,若無必要,刀口不可朝子民。
驢跑一陣、人跑一陣,緊趕慢趕沖到前面的路口,兩邊的莊民掄着扁擔、木棍之類的鈍器,準備一決高下。
“雍州官吏在此,誰敢妄動!”束蒼發出炸雷似的咆哮聲。
沒法,叫驢“啊呃”半天,腳程實在感人。
藍田縣歸雍州,說起來也是天子腳下,再蠻橫的人也知道王法的厲害,看到绛色公服不由一聲哀歎。
打不成咧!
官人發聲,那就代表官府幹預了,除非你真想殺官造反,否則隻能老實受着。
罵是輕的,打兩下你也得忍。
駱賓王驅驢趕到,縱身躍下,鐵尺在手,厲聲喝道:“手中的家夥全部放下!違令者,笞五十!”
當然,駱賓王是沒有權力定罪,也不能施笞刑的,這并不妨礙他吓唬莊戶人家。
在庶民看來,着公服的都是官人,誰知道是哪曹的?
木棍、肩挑落了一地,王福畤才氣喘籲籲地趕着驢到場。
真不是王福畤有意落後,實在是驢子不聽使喚啊!
掙紮着下驢,王福畤咬牙切齒,對着兩名村正各踹了一腳。
在王福畤面前,兩名村正乖巧得像初生的羔羊,即便挨踹也嬉皮笑臉的。
“參軍消消氣,我們閑着也是閑着,這不是操練一下,防着山賊麽?”
六曹之中,與底層庶民接觸最多的不是法曹、士曹,也不是收租庸調的倉曹,而是實實在在管着庶民的民曹。
土地、戶籍、定租庸調,都是民曹在忙乎,與庶民接觸最緊密。
裏正、村正、保長,能認識雍州最大的官,自非王福畤莫屬。
“膽子夠大的,嗯,要不要照本官腦袋上來一下?”
王福畤正了正衣冠,破口大罵。
一名村正陪笑道:“哪能啊!親戚裏道的,就是吵兩句,吓唬一下。”
親戚裏道,有說是東北方言,這就扯了,潭州人同樣用這詞,難不成潭州也在東北?
還真是親戚,鄰莊之間通婚很正常,兩個村正還是郎舅呢。
日子過不下去時,該幫襯幫襯一把。
但與自己争水源灌溉,莫說是郎舅,就是親父子也得打一場。
打過了,相互唾罵一段時日,災難過後幾口薄酒一悶,依舊是勾肩搭背的郎舅。
“沒事!參軍是沒見過一家子鬧騰的,漢子婆娘各自操持兩把菜刀,砍得火星四濺,結果連根毫毛都沒掉。”
這事還真有,兩口子脾氣都暴,一口氣上來就對砍,偏偏都知道留分寸,成了喜聞樂見的一樁笑談。
王福畤大罵:“你們是覺得民曹讨厭了,想換法曹來管管吧?信不信能讓你們滿莊子徒刑?”
莊戶們打了個哆嗦,齊齊整整地搖頭。
民曹對他們來說是親阿耶,啰嗦而煩躁;
法曹對他們來說,就是能要人命的陰曹地府!
滿莊子徒刑肯定是誇大其詞了,但這時候麽,自然是說得越吓人越好。
“東莊三百畝地,西莊七百畝地,給本官按時段三七開!”
王福畤可不管是不是完全公平,一錘定音。
兩郎舅苦着臉相視,随即領命。
絕對的公平到哪裏都沒有,有相對的公平就不錯了。
隻是,這一點比尿粗不了多少的水源,要多久才能澆完田地啊!
小麥它雖然不要太多水,可不等于絕對不要水。
藍田縣司戶佐帶着司戶史,翻山越嶺出現在王福畤面前。
王福畤大怒:“到現在才到,要打架早就滿地傷殘了!本官要建言考功司,降藍田民曹一等!”
司戶佐扯了扯嘴角,滿臉苦色。
司戶史兩行淚珠滾落:“湯峪水那邊同樣在争水,我們剛剛調停了過來……”
委屈。
王福畤吐了口粗氣,聲音放緩:“縣令、丞、主簿、尉,難道不會早安排?”
安排是安排了的,可惜在天災面前,人心難免浮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