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石病了,咳得撕心裂肺,連腰部都咳得淤青了。
不知道是什麽疾病,反正跟當年浪迹天涯、血海厮殺脫不了關系。
偏偏他的額頭,一點熱度沒起,就是面色灰敗。
從早咳到晚,片刻也不停歇,便是熬了粥湯給他咽下,不過數息就嘔了出來。
嘔出的不僅有食物,還有粘稠的濃痰、暗黑的血絲,帶着些許膽汁。
範百裏、範鳴謙急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防閤們有略懂醫術的,煎出的藥湯給範老石飲下,也不管甚用。
範铮頭都大了,又不想找姜茯苓,隻能将雍州醫學博士姜白芷抓了過來。
倒不是範铮與姜茯苓有解不開的過節,隻是均州鄖鄉縣之行,多少讓範铮與她多了點隔閡。
不用誰分說,範铮也知道,姜茯苓也是身不由己。
可是,就是過不了心頭那道檻。
姜白芷的醫術果然了得,三針兩角,再加上三碗聞之欲嘔的藥湯,居然讓範老石止住了咳嗽。
咒禁之術,姜白芷竟不屑爲之。
就是範老石提着褲腰帶,猴急地奔便轉之所,“噼裏啪啦”之聲久久不絕。
“腰間的淤青,雖放了點血釋去,别駕卻須注意,這是咳嗽震傷到髒器所緻。”
“依下官這方子,一旬之内,當可平息。然病根系當年征戰、勞頓所緻,隻能治标不治本,不可操勞過度。”
“承惠五百文。”
當着煎藥湯的醫學生面,姜白芷理直氣壯地伸手要賬。
見範老石緩了下來,範铮面上也帶了笑容,忍不住玩笑:“都那麽熟了。不能贈送一次麽?”
就沒見過姜白芷這猴急相,難道回衙自己會不給麽?
姜白芷翻了個白眼:“有送米的、有送錢,沒聽說過送藥。不吉利知道嗎?”
有真本事的人,多少有點小脾氣。
範铮趕緊讓杜笙霞送出銅錢,外帶送了點果脯爲禮。
姜白芷叉手爲禮:“謝郡夫人關懷。”
果脯甚好,既實惠,又不落下乘。
出了烏頭門,醫學生忍不住詢問:“博士,别駕爲醫學出力甚偉,爲何不免了定遠将軍的藥費?”
這個想法很正常,受了别駕大恩,免些許藥費不是應當的麽?
姜白芷呵呵冷笑:“書呆子!别駕差這兩文錢麽?不說吉利不吉利的話,這點藥費想換别駕一個人情,你想多了。”
“再說,我們醫學的宗旨是什麽?殺富濟貧啊!”
“不從别駕他們手裏撈錢,難道打算從連藥費都掏不出的庶民手中撈?”
“記住,本博士今日所爲,是爲爾等日後打樣!”
府中,呼噜呼噜吸溜了兩大碗肉粥,範老石原先灰敗的面色,漸漸有了一絲紅潤。
呼吸雖說還隐隐急促,卻穩了許多。
“這個醫學博士厲害呀!”
元鸾擊掌歎道。
範鳴謙嘟囔:“等我長大了,也學這個,爲耶耶治病。”
範百裏認真地囑咐阿弟:“日後兄長的身體,可全靠範鳴謙了。”
範鳴謙露出自信的笑容,脆生生地回應:“好!”
有一說一,能如此快速地止住範老石的咳嗽,姜白芷不說是名醫國手,至少超越了許多醫師。
範铮沒想到的是,一旬之後,範老石負手在敦化坊内遊走,得意地炫耀:“看到沒?當時我咳得那麽厲害,自己挖了點草藥吃好了。”
範铮聽得一肚皮惡氣。
呵呵,病好了忘醫工,全成你自己的功勞了,合着人家姜白芷白來了?
範铮從來沒想到,自家老漢能是這德性!
元鸾從華容開國縣侯府拎着雞毛撣子出來,抽到範老石腰上,喝罵道:“死了将你付之一炬,一定隻剩這張嘴是完好無損的!”
“人家醫學博士受大郎請托,上門給你診治,治好了你就這麽胡說八道報答人家?”
倒不是元鸾就多正直(笑),純粹是擔心範老石滿口胡柴,因此得罪了姜白芷,日後不肯再給範老石醫治罷了。
元鸾心知肚明,範老石當年受了多少傷!
範老石大馬猴似的上蹿下跳,口中哇哇直叫:“這惡婆娘,信不信本将軍拿了你!”
元鸾柳眉倒豎,雞毛撣子舞出了幻影:“屁大個定遠将軍,本郡太夫人怕你?”
範老石狼狽逃竄,坊中的婆娘娃兒起哄。
“哦豁,耙耳朵!”
回到府中,範老石氣咻咻地開口:“我還是不是這一家之主了?連句牛皮都吹不得?”
範铮雖一肚子氣,卻不便出言反駁。
不說孝不孝這大帽子吧,他開口,免不了家中不睦。
元鸾冷笑:“不看看這是哪裏?華容開國縣侯府!這裏的一家之主是我大郎!”
“吹牛皮可以啊,你爲何踩着人家醫學博士的名聲吹?他将你從鬼門關救回來,你就這樣報答的?”
範老石面色臊紅,兀自犟嘴:“别胡說!我沒有!我怎麽可能踩着他的名聲?”
範铮實在聽不下去了:“阿耶,你自己琢磨,你的病居然不是醫學博士治好的,是你自己治好,來府上的醫學博士成啥了?”
這不是變着法罵人庸醫麽?
讓人聽了去,下次請醫師,誰願意來背這罵名?
範老石低頭不語。
就是顯擺一下,哪曉得會捅婁子?
這一張臭嘴呦,就是不讨喜。
——
州衙二堂。
參軍事郭景奉上茶湯,姜白芷微微叉手以禮。
參軍事正八品下,雍州醫學博士《唐六典》未标明品秩,參照大都督府醫學博士,應爲從八品下。
上官分茶,行禮是應該的。
範铮面色古怪地品了一眼眼茶湯。終究還是将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對姜白芷叉手。
“今日卻是要對博士緻歉。家父愚昧,虛榮心使,于外宣揚是食自己所挖藥草而愈。”
“身爲人子,阿耶娘縱有萬般過錯,也無可奈何。”
姜白芷苦笑吃了一口茶湯,酸得咧嘴:“别駕倒無須介懷,這種事,早就習慣了。”
“更過分的還有呢,明明燒香拜佛不頂事,靠醫工治回來,橫豎說是羅漢顯靈救回來的。”
姜白芷沒說的是,那一類人,醫工一般不會再次救治。
醫者父母心,不等于沒有底線,容不得人折辱。
範铮不緻歉的話,說不得下次姜白芷上馬墜翻,傷到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