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後,熱得人恨不能将身上的皮都脫了,蟬聒噪得令人厭惡,青石闆、水泥闆上熱氣騰騰,視線在這裏都隐隐扭曲。
這種光學扭曲現象,稱爲蜃景,即海市蜃樓的微縮版本。
連範老石都顧不上定遠将軍的儀态,于黃昏搬了把鐵大壯贈送的藤椅,半躺在柿樹下納涼。
按說,即便不在屋内灑水,置冰的效果也不錯,範铮也從司農寺上林署采買了一些冰塊。
雖說上林令庫豐是舊相識,範铮卻犯不上因此爲難他,又不是出不起錢。
上林署的囤冰,并不隻是供應太極宮、東宮,在規劃之餘也部分售賣給王公貴族,以彌補撥付的經費不足。
沒法,守着上林苑偌大的地盤,什麽都要錢,庫豐也常常寅吃卯糧,總得撈點進賬補一補。
問題在于,範老石這老人家竟稱不能與冰共處一室,會筋骨痛,這就無奈了。
“随便他!讓他外頭喂蚊子去!”
元鸾沒好氣地呸了一口。
有福不會享,賤的!
罵歸罵,元鸾還是讓防閤圍繞範老石布了一圈艾草慢慢焚着,一個奇形怪狀的香囊挂到自家漢子脖子上。
醜歸醜,這可是元鸾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香囊的作用,除了讓身上有香味,對驅蚊蟲也有一定效果。
香囊之内,多是至各家藥行采買預制好的藥囊。
香、藥兩不誤。
沒辦法,總不能讓漢子帶一身紅包回來吧?
範老石扯了塊不大的布搭在肚子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皮膚上滲出汗絲,根本不在意煙霧的氣味。
“耶耶,屋裏涼快,進來呀!”
範鳴謙立于門檻内,努力地招手。
範老石咧嘴笑了:“乖孫孫心疼耶耶了,哈哈,好。耶耶吹不得冷風,筋骨痛,在外頭納涼就好。”
元鸾笑道:“這就是他阿娘教得好呀!”
杜笙霞抿嘴笑了:“阿姑謬贊了,真沒人教過二郎這麽說。”
範百裏沉穩地放下《公羊春秋》,颔首道:“我可以作證,沒人教過阿弟這麽說話。”
這就更難得了,證明範鳴謙是真的心疼他耶耶。
範铮呵呵笑了:“大郎竟看得懂《公羊春秋》?”
真個是強爹勝祖,範铮當年讀書時,看到大段的排比句,頓時昏昏欲睡。
公羊高叙事,诠釋是比較到位的,奈何其時範铮不好學。
扯彈弓打鳥、下溝渠摸魚蝦,才是範铮的最愛。
範百裏認真道:“先看一遍,不懂之處标記,請先生釋之,然後再對照之前的想法。”
呃,範铮當年要想到這個法子,不說貢舉明經,貢舉進士也應該沒問題……的吧?
讀書不同于作弊,會就是會,沒開竅就是沒開竅,半分不由人。
範氏那不曉得處于何處的祖墳,應該爲範百裏冒出幾縷青煙了吧?
一個華容開國縣侯府内最奇怪的事實出現了:任憑範铮身爲三品、爵封縣侯,也沒人認爲祖墳上冒青煙,偏偏範百裏認真讀點書就公認祖墳上冒青煙。
酷熱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刈麥、曬谷是順暢無比。
這個時節,要是來上一場雨,會讓無數人家痛哭的。
六月,倉曹、民曹出動,開始征收租庸調、義倉糧、公廨田所獲、諸官職田所得。
随後,司士參軍子遼率各村、裏、坊庶民,疏通各處引水溝渠。
——
九月,高句麗大将高文統烏骨城、安地城諸城兵馬三萬增援泊灼城。
對此時的高句麗而言,泊灼城是封鎖鴨綠水的要塞,若真有失,平壤将随時随地處于唐軍的威脅下。
三萬人馬齊齊整整,分成兩陣,各踞左右。
“總管,敵軍人多勢衆,我軍不若合力攻擊一路。”
副總管、右衛将軍裴行方獻策。
不能怪裴行方謹慎,實在是他們青丘道軍除了水師,能陸戰的府兵就萬人左右。
就這,陣斬所夫孫時也折了近千人手。
薛萬徹怒瞪豹眼,一馬鞭抽到裴行方肩頭:“懦夫!一漢戰五胡你不知道嗎?耶耶還嫌人太多了!”
“耶耶隻要五百馬軍、一千步卒足矣!其餘人手歸你,若不能破敵,提頭來見!”
裴行方血湧上頭。
若非武藝不如人,真想一槊刺死這無禮匹夫!
耶耶右衛将軍,豈是你能辱及的!
這一馬鞭,雖是抽到細鱗甲上,卻将裴行方的臉抽到地上了!
怒吼一聲,裴行方一夾馬腹,向右側攻去。
“耶耶薛萬徹!高句麗将,拿人頭來!”
薛萬徹咆哮一聲,率五百鐵騎沖鋒,一千步卒努力地跟上。
打仗,最苦最累是步卒,負着四十斤的步兵甲,提着木槍沖鋒,體力消耗是驚人的。
故而,天天描眉繪彩、把自己弄得比小娘子還小娘子的人,是絕對負荷不起這消耗的。
高文策馬欲戰,卻聽得身後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薛大蟲來了!就是他,三回合斬了所夫孫城主!”
該死!
高文才想起,自己收攏了不少所夫孫的潰兵。
潰兵這個群體,是不堪大用的,士氣早就稀爛,面對兇惡的薛萬徹,竟是未戰先怯。
他們怯了也不打緊,你跟着打順風仗就是,尖叫個什麽勁?
高文還沒反應過來,戰馬的缰繩已爲親衛所執,馬頭掉轉。
一眼望去,高文傻眼,明明薛萬徹的戰馬還有半裏之遙啊,你們哭耶喊娘的逃竄是爲何?
貞觀天子當年的親征,摧毀的不僅是高句麗的防禦,還有他們謎之自信。
昔年對抗大隋的驕傲,在大唐面前脆弱得像一張土紙。
李世勣、牛進達、薛仁貴諸将的多番攻擊,讓他們早就沒了信心。
偏偏薛萬徹斬所夫孫的戰績,壓垮了他們的心理防線,薛萬徹的暴喝更讓他們心頭震顫。
于是,薛萬徹的一千步卒都沒來得及趕上去,五百騎已經砍瓜切菜。
戰争,講謀略、講補給、講強弱,但更講士氣。
失去了士氣的軍隊,連豬都不如,豬還知道逼急了回頭拱一下呢。
裴行方率軍厮殺正酣,忽見高句麗軍丢盔棄甲,大纛扔了滿地,顧不上吃驚,趕緊揮軍掩殺。
好吧,裴行方承認,薛萬徹或許是正确的,但他的做派,辱人太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