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夫婦的出場,極其奪目。
除了長史及一隊軍士相随外,樸素得令人刮目相看。
李祐一身衩衣,都漿洗得發白了。
衩衣一詞,除了指裏衣,亦能指便服。
韋氏雖着常服,亦簡樸得令人發指,髻上的發钗都是木钗。
李祐雖消減食邑,亦領朝廷俸祿,如此做派,卻是爲何?
長史的面色發青,自知難逃一劫。
他私下扣了李祐的部分俸祿,無非是欺李祐上告無門,最多上官見責時說一聲,爲齊郡王好,替他收斂餘财,免得浪費了。
你看庶民家,過年時大人不都這麽收繳娃兒的壓勝錢麽?
哪曉得李祐這厮如此做派啊!
三頭草驢,兩頭分别馱着李祐與韋氏,一頭拖着簡易的闆車,上頭一口铛格外惹眼,驢子此起彼伏的“啊呃”聲響徹雲霄。
驢車上,一塊白幡,端端正正地書着“齊王餅”三個字,橫平豎直,骨力十足,足以愧煞範铮。
時不時地,路邊有頑童有意買餅,李祐立刻下驢,盆中淨手,然後花點時間烙一個蔥餅,香味讓護送的軍士都咽唾液。
這麽一個不正經的郡王……
不管當初的李祐是爲保命也好、真喜歡烙餅也罷,反正如今李祐的手法出神入化,就是那些做石傲餅的行家見了也得贊一聲。
一文錢一個餅,童叟無欺,搭上齊王的名頭,自是買賣紅火,到終南山下時,竟已售罄了。
“臣李祐攜妻韋氏,請見陛下。”
李祐換了一身朝服,規規矩矩立于皇峪溝。
這個地名,自是因爲皇帝在此建太和宮、翠微宮而得名,日後陰差陽錯變成了黃峪溝,檔次蹭蹭直掉。
感覺就像王朝的公主,變成了王朝會所的公主。
翠微宮含風殿中,聽到李祐做派的貞觀天子心頭甚惱。
挂着郡王爵賣餅,你咋不上天呢?
這是賤業啊!
逆子,這是要來打朕的臉麽?
“不見!令齊郡王直赴醴泉縣九嵕山昭陵,拜祭陰嫔之後,速回曆城縣!”
“齊王府長史,入台獄細細審!”
李世民發怒了。
這個孽種,就不該讓他來到世上,各種不省心!
王波利苦着臉呈上文牒:“這是齊郡王親筆的放妻書。”
放妻、休妻,其實是一個意思,無非是說起來好聽一些罷了。
但李祐已經看不到任何前途,與齊郡王妃韋氏和離,未必不是一種仁慈。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數年夫妻,結緣則和;數年有怨,今已不和。想是前世冤家……時貞觀二十二年四月初一,齊州李祐放妻書一道。”
格式标準,便是積年的刀筆吏見了也得點頭。
但是,李祐是郡王啊!
李世民的呼吸急促了些,一個茶碗砸地上成了幾瓣,碎屑到處都是。
“逆子!”
貞觀天子牙縫裏迸出這兩個字,面色脹得通紅。
宗室搞出和離,妥妥的醜聞一件。
當然了,比起永嘉長公主的轟動一時,還是稍遜風騷的。
“召道宗入殿商議!”
議不議,還是得同意李祐夫妻和離,捆綁不成夫妻。
唯一需要考慮的,是怎麽降低影響。
——
範铮蹲在藍田縣普化地頭,聞着若有若無的麥香,指尖掐破一粒穗子,看到裏頭灌漿的狀況。
藍田尉薛奉镬垂手立于一旁,不時爲範铮解說兩句。
“南山北嶺中間川,就是普化的特色,傳說三國曹操爲蔡文姬在此建梳妝台。”
前齊王長史、現滄州刺史薛大鼎次子,當然不是膿包貨色。
就是他家父子取名,真個有特色,薛奉镬之子,是不是該以“鍋”爲名了?
普化的糧食,以小麥爲主,意外的是竟有少量水稻的種植。
“普化肉食牲畜如何?”
範铮随口問道。
薛奉镬信手拈來:“去年出欄,豬約三百頭,羊近百隻,禽千隻。”
普化還有水會音樂,“水會”二字爲水陸大會簡稱,據說是源于前朝。
硬要說普化還有啥能誇口的,大約就是花崗岩了,将作監所需的石材,有相當部分取自于此。
藍田令倒不是不重視範铮,可他還得去藍田關協調。
藍田關的三頃公廨田,從八品下藍田關令二頃職田,可都是從藍田縣嘴裏摳出去的地。
官對官,大問題是沒有,諸細節卻值得商榷了。
井田制之後,沒幾家的田地再工工整整,如犄角旮旯的幾分地引争執都是常事。
今天占你一鋤頭地,明天再占你一鋤頭地,争端不就來了嗎?
還不是如刻闆印象中一般,一定是強者欺淩弱者,極有可能是弱者主動挑釁強者。
“我弱我有理”這種思維,從古到今都有市場的。
沒有底層工作經驗的人,對這話或許難以理解。
“令尊牧守滄州,當爲最正确的選擇。”
範铮笑呵呵地與薛奉镬閑談。
薛奉镬隻“本分”二字,薛大鼎在滄州可威名赫赫,被河北道庶民尊稱“铛腳刺史”之一。
瀛州刺史鄭穗本、冀州刺史賈敦頤、滄州刺史薛大鼎并稱铛腳刺史,是指有這三位刺史爲铛(三腳炊具)腳,河北道安安穩穩。
滄州民謠:“新河得通舟楫利,直達滄海魚鹽至。昔日徒行今騁驷,關哉薛公德滂被。”
因薛大鼎先治理泛濫的無棣渠,後治濁漳水(下遊爲衡水)、清漳水、長蘆水,在滄州威信極高。
讓他在李祐身邊爲長史,純粹是浪費人才。
薛奉镬聞弦音而知雅意,輕笑道:“家父其實更願意牧守一方。那一位,據說讓天子都惱火,經宗正寺準許,正式和離,亦爲大唐一奇事。”
薛奉镬是懂用詞的。
範铮微微擺手:“你想錯了,我是在爲薛使君賀。”
薛奉镬細細品味了一下,面色微改。
即便薛奉镬對朝政什麽的并不太了解,也不妨礙他聽出範铮的隐喻。
之前隻是他不願往下推測罷了。
自欺欺人,本就是人類的特性之一。
略加推導,當知李祐必有異動,和離隻是爲了保護韋氏不受牽連。
若薛大鼎還在齊郡王府爲長史,黃泥巴落在犢鼻裈裏——不是屎也是屎。
到時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怎生一個冤字了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