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禮部尚書邱一河躬身上表。
“大唐禮儀之邦,當教化四方,令天下景從,唯現禮法之大、邦國之美。”
“今雍州别駕範铮,擅違禮部符令,于長安城南三大道側農田,公然使用肮髒之物,壞大唐之風貌,臣邱一河請朝廷斷之。”
此言一出,無數官員搖頭晃腦地舉笏,口口聲聲“華夏之美”,恨不能将粗鄙的範铮分而啖之。
範铮面上的笑容次第綻放,雖無聲卻似雷霆,漸而讓朝堂安靜下來。
李治揚眉:“範铮對此,有何辯解?”
範铮出班:“此符甚妙,臣範铮竟無言以對。不過,庶民唯有幾分薄田度日,負擔不起因此減産之重。”
“故,臣有一兩全其美之策,恭請朝廷采納。”
“方才慷慨陳詞的諸公,不妨将名下永業田與此地庶民田地對調,庶民無減産之苦,諸公亦無施政之礙,兩全其美。”
誰願意支持這腦幹缺失的符令,拿自家永業田去支持,就是抛荒長草了範铮也沒有意見。
滿朝堂一片冷哼聲,方才出班的官員無聲無息地退回了班中。
此等便捷之身手,若是與敵交戰,當是上佳刺客。
可見,朝廷用人還是不太精準。
要我獻出一片河山可以,要我獻出一頭牛不行——因爲,我正好有頭牛。
諸官縮了,唯邱一河無路可退,隻能咬牙切齒地瞪着範铮。
他已經準備好與範铮争辯的雄辭千句,奈何這狗賊竟然不吵了,釜底抽薪,直接談置換田地。
讓邱一河站在道德巅峰,睥睨天下、指手畫腳,一點問題沒有。
庶民田地裏沒産出,那就喝風好了,反正這裏就是西北,西北風來得極其便利。
餓死?
無所謂了,大唐數以千萬計的人口,死幾個怎麽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對吧?
但是,憑什麽讓本官将自家的永業田拿來頂缸?
本官第四房媵、第十八個妾、第九子、第十女就不用養了嗎?
你不知道,本官有多努力!
“呵呵,範别駕是想官不聊生麽?”
邱一河怫然不悅。
你難道不讀聖賢書,不知道孟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
至于說邱一河斷章取義,呵呵,有幾個讀書人不斷章取義的?
範铮笑了:“懂,邱尚書之意,民不聊生就無所謂了,即便揭竿而起也有府兵鎮壓。”
這可就不是什麽好話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話,說出來多壞氣氛,就不能視而不見嗎?
好歹也是三品大員、封疆大吏了,不知道和光同塵麽?
“本官也沒讀多少書,唯記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卻不得其解,不知邱尚書可能解惑?”
範铮這一刀,殺得邱一河無法應對。
世人多寬于律己、嚴于律人,真同情庶民的官,不多。
至于勿施于民,邱一河從來沒想過。
民部侍郎、範陽開國郡公盧承慶出班舉笏:“臣盧承慶以爲,大唐雄踞天下中心,靠的是莊戶出糧、匠人爲器、兵将用命,而不是損民利以自得。”
“猶記前朝之末,爲向番邦彰顯,酒食任取、綢緞裹樹,爲天下笑柄,遂國破。”
“不意今在大唐,複睹此況,不由悲從中來,唯感慨涕零,複歎老邁無能,唯乞骸骨還鄉,爲阿耶娘墳茔前添一土堆。”
唯親身經曆過前朝倒塌之苦,才格外痛恨這些弊端,即便做不到如魏征一般拼命勸谏,也沒法同流合污。
有點道德底線的人,就活得那麽累。
國子監祭酒令狐德棻亦無限感慨:“臣令狐德棻,猶記當年前朝轟然倒塌,大唐茁壯而生。唯願大唐以惡隋爲鑒,如貞觀初年,民生爲重。”
老人家說話比較委婉,跟他的品性一樣,君子不出惡言。
道德底線比較靈活的黃門侍郎許敬宗,難得地出班:“臣許敬宗,彈劾禮部以所謂顔面,奪民時、減民産,不知裏外輕重!大唐強,賴将士用命、工農盡力、臣工盡心、帝王所導,而不是花裏胡哨地巴結番邦小國。”
“臣以爲,邱一河不顧民生,實不配爲禮部尚書。老臣不才,願取而代之。”
範铮被老奸佞突如其來的整活搞懵了。
聽着前面,還以爲他今天喝了正氣水呢,原來竟是看上了禮部尚書之位!
也對,許敬宗這号人堪稱官場油子了,沒點好處是不會赤膊上陣的,何況他與範铮還相看兩厭。
雖說黃門侍郎的實權不遜于六部尚書,但品秩隻是正四品上,未步入三品大員的行列。
向上走,要麽補正三品侍中,要麽謀六部九卿三監之位。
侍中的職位雖有二人,卻不代表一定要滿員,還不如看向六部呢。
至于九卿,除了太常卿是正三品,其餘八卿都是從三品,看不上。
三監嘛,從三品就不說了,非閻立德之類的專業人才是鎮不住的。
沒看到前腳将作大匠閻立德遷工部尚書,後腳就将他阿弟閻立本徙将作少匠了麽?
哼哼,以秦王府十八學士的資曆,不蹭個正三品也委實沒顔面啊!
許敬宗雖不是什麽好人,至少知道,庶民是要吃飯滴!
一直未出聲的皇帝,淡淡地開口:“延族(許敬宗字)以十八學士之身,爲黃門侍郎亦委屈了,就去禮部吧。”
“範陽公且寬心,大唐絕不可能二世而亡。”
一錘定音。
邱一河的散官品秩、爵位未變,禮部尚書職司卻轉到了許敬宗頭上,一下從實職懸空,險些一頭栽倒。
委屈,我爲大唐長門面,我爲大唐作貢獻,我爲大唐流過……汗!
許敬宗謝過天恩,面上流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禮部侍郎,回公廨即廢除此荒謬政令。”
對邱一河,打倒了,還要重重踏上一腳,讓他不得翻身!
即便是範铮,對許敬宗上位也喜聞樂見。
許某的人品遭人诟病,施政方向卻無太大功過,唯“穩”字了得。
嗯,範铮的目的,是讓那些良田能順利地用上肥料,許敬宗純屬一個意外。
至于少府監那裏,交流得很順利,少府監說了,雍州冶監就是爲雍州服務的,别讓下面的匠人沒飯吃就成。
看,多麽通情達理!
這樣的衙門,範铮才不會有事沒事捅一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