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雪化,暖陽升。
範铮在王福畤的引領下,出了明德門,緩緩巡視周邊零星的畦地。
沒轍,長安城附近的大片土地,主要是京苑總監、京苑四面監的。
這就造成雍州要看自己的大片土地,還得往偏遠處走的奇觀。
一條岔路上,雜戶推着糞車拐進去,時不時有金汁濺灑于地。
不是沒蓋子,但路面太颠簸。
“咦,這個是大通坊的雜戶長孫介嘛,駱賓王都未能打動他絲毫。”
王福畤随口介紹。
範铮心頭一動。
以駱賓王之能,尚且有勸不動的雜戶,此人若非死心,就是蓄力待爆發。
畢竟,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以長孫氏炙手可熱的權勢,尚且有族人爲雜戶,多多少少是說明了一些問題。
不過,範铮的目的,是巡視經過冬雪的麥苗。
一壟壟的麥苗,色澤正從嫩綠轉向深綠,傲然在風中挺立,似乎并未太受影響。
當然,長勢不算太良好,應該是哪裏出現了問題。
“今年的麥苗,九成餘無事,有零星受災的都盡量補種了。”
補種出來的,收成會差上許多,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但大方向是好,這就足夠了。
就是無雪的年頭,麥苗也難盡數長成,不可奢求太多。
範铮折了一截枯枝,插進麥田裏攪了攪,面有不快。
“本官在司農寺京苑總監時,提出‘深耕熟耨’之法,民曹亦當聽過。”
“由三寸之深,加至四寸五分,更有加至六寸的,不虞雍州另辟蹊徑,墾出四寸之深。”
以王福畤的涵養,輕而易舉地聽出範铮的不滿。
“别駕不知,四寸五分乃至六寸,都有一個共同點:官田。”
王福畤苦笑着解釋了一句。
官田,就意味着不乏人力、畜力、物力。
而私田,雖說曲轅犁在雍州已大部分替代直轅犁,但直轅犁并非完全退出了曆史舞台。
滄海桑田,褡裢沒錢。
更不要說畜力并非家家有得起,許多庶民也肉疼開元通寶,不願去租借牛馬驢騾。
純靠人力拉犁,能加深至四寸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範铮啞然失笑:“竟是本官何不食肉糜了。”
還以爲曲轅犁面世數載,其餘地方不談,至少在雍州當普及了,豈知才出長安城門就
範铮想讓州衙借貸出一點錢,讓庶民全體換曲轅犁,想想卻望洋興歎。
别說效仿拗相公王安石的青苗法,自家衙門還有捉錢令史,哪來的臉說低息的話?
至于櫃坊借貸,呵呵,那些該入陳莫泥犁的,便是王公貴族沾上都得脫一層皮,庶民借了他們的錢,隻有髡發爲奴一途可走。
還不如繼續使着粗笨的直轅犁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故而對于吸血鬼都要自愧不如的櫃坊,範铮也沒有能力整治。
哪一家櫃坊後頭,沒有幾個龐然大物啊!
好在櫃坊很有底線,非豪強、商賈不能踏入他們的門檻,黔首一邊去!
倒不是他們長出了良心,隻是那些徘徊在生存與毀滅線上的庶民,蚊子腿上就刮不出油來,還沒有絲毫搞壓能力,除了把人逼死,毫無益處。
哈呸,窮鬼!
“用不起曲轅犁的人家很多嗎?”
範铮信口問道。
王福畤苦笑颔首。
即便雍州的百萬人口有六成在長安城内,郊、縣的總人口也有五十萬上下,按五人一戶折算也有十萬戶。
即便隻有一成窮到換不了犁,那也是萬戶這驚人的數字。
“早說嘛!本官把構圖畫給民曹,去尋少府監雍州冶監,讓他們鑄好犁铧送到民曹,民曹再以原價賣給庶民。”
“然後,讓庶民自己刨木頭制作其他部件,再行拼湊,總行了吧?”
少府監管天下金屬礦山與金屬制作,爲官方機構,其下轄諸冶監大約是每一州都存在,鑄錢監則少得多。
民間挖礦山及冶煉,在大唐是允許的,不過是少府監要收相應的稅賦罷了。
但以雍州出面,憑什麽不去官對官呢?
隻有犁铧需要鐵制,其他木頭部件,隻要弄明白結構,有幾個莊戶人家不粗通木匠手藝的?
比将作監或範氏木器作坊肯定是不行,但能用嘛,大緻是能做到的。
再窮的莊戶,隻買一個犁铧,還是能做到的吧?
王福畤肅然叉手,長揖到地。
雖然早知道曲轅犁是範铮折騰出來的,可範铮不開口,誰敢支持民間自制曲轅犁啊!
敢仿制曲轅犁的,多半還得有點背景。
别駕一片慈悲心腸,憐民生多艱,願行方便法門,可稱羅漢矣!
範铮歎息:“就這破東西,你要是早說,不就早解決了麽?多大的事啊!”
也就牢騷幾句罷了,範铮自己可以不當事,權貴可以不當事,豪強也可以跟在後頭啖口湯,可庶民真不敢。
天知道哪裏會跳出一些無恥之徒,說曲轅犁是他們所創,恫吓無知的庶民,以勒索錢财?
這事,又不是沒有過,了不得罰酒三杯。
“但是,還得說說你,這塊地淨是黃土,最多有點草木灰,其他肥料呢?”
“麥的産量高,可吃肥也厲害啊!”
王福畤起身:“下官知道,庶民也知道。”
“一來,憑莊戶自有及拾得的牛屎馬糞人中黃,不足供應數十畝常田;”
“二則,禮部曾經傳過一道符文,長安城南三門路畔的田地,不許施肮髒輪回之物。”
糞便之類的玩意兒,并不是無處可取,至少長孫介所去之處,當是污穢遍地,适當時機取來肥田即可。
禮部這道符文,跟當年隋炀帝以綢緞纏樹不分伯仲。
不施糞便,長安就一片芳香,世間就一團和諧,就更能展現天下中心的風采,聖人自然垂拱而治,番邦自然俯首稱臣……
這一類鬼話,都不知道是哪個腦殼被驢踢了的敢堂而皇之說出,還敢公然下符文,真是膽大妄爲。
無知的庶民還以爲,朝廷非得餓死他們呢!
“亂命不從。民曹書詳細過程,本官上表封駁。”
範铮哼了一聲。
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庶民吃不飽飯,是會造反的!
範铮既然坐上雍州别駕的位置上,這破事就得管一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