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青袍的郭景必恭必敬地半坐着,範铮都替他累得慌。
那些醜陋的規矩,真沒必要時刻堅守。
“放寬松些,你又不是第一次結識我。”範铮沒打官腔,很随意地将烹茶的家夥交給郭景。“再烹一眼眼酸的茶湯。”
那種酸味,品的時候或許會受不了,過後卻又會懷念,奇了怪了。
接過茶壺的郭景情不自禁地放松些許,微微挪了挪身子,大半的重心穩住,行雲流水地燒水、添粟、放鹽、放佐料,手法不輸當初。
然後,郭景在茶湯将成前,熟稔地加了“一眼眼”醋,一如在京苑總監當年。
茶湯倒好,茶碗置于茶拓子上,擺到範铮面前,郭景才想起自己加醋的份量,面色灰白。
沒轍,加醋這個習慣深入骨髓,即便上官多番苛責郭景也沒改得過來。
然後,京苑總監對郭景的态度就更惡劣,隻差一步就掃地出門了。
範铮品了一口,酸得一龇牙。
“果然還是當年的酸味。”範铮笑笑。“莫說還有當年的情義,就是看在懷仁靜公從侄的身份上,我也不會與你弄些彎彎繞繞的,且開誠布公。”
“看你這驚弓之鳥的模樣,在司農寺不順暢了?”
郭景嚅嚅,最後還是無力地點頭。
範铮當初是看郭嗣本的情分,待郭景頗爲友善,但範铮走後即人走茶涼,郭景這略爲跳脫的性子,自不受上官待見。
明坦爲京苑總監還好,可換了一個人,郭景就手足無措、無所适從,不論幹什麽都不如上官意。
特别是烹茶加醋這個習慣,尤爲不招待見。
連連遭受打擊的郭景,甚至信心接近崩潰,在懷疑自己是否配吃官飯。
範铮淡淡一笑:“你雖閱曆不足,卻也沒那麽不堪,那便不是你的問題了。”
當過堂官的人都知道,多多少少要安排幾個心腹,郭景這種沒啥背景的小官,正适合立威、挪位。
否則,就算郭景的茶湯不入法眼,大不了你不讓他烹制就完了。
老實說,這位京苑總監還是講究的。
遇上蠻不講理的,先将你送台獄細細審一遍,就算你硬得禦史台都沒地方下嘴,回來也沒了位置。
若是剛好有那麽一點問題,後果自己想。
就算是石獅子,進一趟台獄,也得留下兩顆牙。
連京苑四面監都換了三面監,唯有京苑東面監沃壟沒人攆他,原因是東面監太貧瘠,看不上,還真讓人啼笑皆非。
範铮沉吟:“拉你一把到雍州,倒不是不行,唯位置須仔細斟酌。”
“你本從九品上,到雍州勉強算是地方上,可視爲正九品下。”
“對應的位置你仔細思量。”
畿縣:丞正八品下一人,主簿正九品上一人,尉正九品下二人;
京縣:主簿從八品上二人,尉從八品下六人,錄事從九品下二人,但縣錄事一般取勳官五品以上擔任;
雍州:從九品上錄事四人,正八品下參軍事六人。
其中,九品的位置,範铮還可以左右一級,八品卻不行了。
就是徇私也得有個限度,這裏不是偏遠地方,可以赤牒爲官。
你要走赤牒,高季輔就要問了,是我們吏部做錯了什麽嗎?
郭景的眼裏閃爍着迷茫,八品也是自己這沒根底的人能觊觎的嗎?
範铮吃了一口酸得吸氣的茶湯,出言指點:“欲爲官,面皮抛光。隻要不害人,自是手段盡出了。”
“你不是沒有背景,是不會用你的背景。就憑爲懷仁靜公葬禮出力一項,你向懷仁夫人求助,難道她還能視而不見?”
懷仁夫人長孫四娘,可是長孫皇後的族人,在皇帝面前也多少有點顔面,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品秩,就是皇帝點個頭的事。
恢複了一點自信的郭景,踟躇着想了想:“上官,那個參軍事的位置,不爲難吧?”
範铮呵呵一笑:“别人排擠你的時候,也沒問過你是否爲難啊!心不狠,坐不穩,官場上沒有善男信女。”
說當然是這樣說,範铮讓參軍事再騰出一個位置,自然也得好生安排人家的去向,畢竟沒人犯錯。
比如說,換一個位置,爲京縣從七品上丞。
反正一個京縣有兩名縣丞。
官位這麽流轉着,大家也不吃虧,到哪位實在不聽招呼了,踢出雍州,遊戲終結。
然後,犧牲某一個,幸福百十人,多麽劃算的事啊!
長孫四娘的顔面還是很大的,僅僅三天時間,郭景就轉換身份,成了雍州正八品下參軍事。
簡單形象比喻參軍事的職司:後世銀行的大堂經理。
——
慵懶的參軍事陳祖昌,難得地帶了一次新同僚郭景,引着波斯寺景教對外話事人景漢到了二堂。
陳祖昌心情好,是因爲杜四娘經過确診,有喜了。
聽得範铮直感慨,當年杜笙霞懷上範百裏,可是用了好幾年。
固然有故意控制的成分,可懷上也确實沒那麽容易。
景漢見禮之後,範铮讓賀鈎雄打下手,郭景烹茶,直喜得郭景眉開眼笑。
上官還是喜歡這一眼眼酸味啊!
“波斯寺位于永安坊,離西市最少三個坊,離東市就更遠了。”
“景教的善信以商賈爲主,不知可否行個方便,準于懷遠坊設個聯絡點?”
景漢說完訴求,啜了一口茶湯,酸得倒牙。
這一刻,景漢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景教是否有得罪之處,爲什麽會遭此下馬威。
範铮淡定地吃了一口茶湯:“設波斯寺的目的,是方便阿羅本法師爲粟特人等善信祈禱,東市就沒有必要提了。”
後面?
後面的話沒了!
聯絡點的事,範铮不置可否,景教也不敢擅設,不然哪天被司功參軍隗陰陽給封了!
景漢想了一陣,從懷裏掏出個錦囊置于案上。
陳祖昌輕笑搖頭:“景維蒼,你也不是第一次與别駕打交道了,上官的身家雖比不上景教,卻也不将阿堵物放在眼裏。”
郭景訝然,區區參軍事,也敢參與上官的事務商議中?
上官是陳祖昌的姑丈?
那沒事了。
景漢飲盡茶湯,過了一陣才酸味盡退。
“景漢愚昧,請别駕明示。”
陳祖昌輕笑:“萬年縣平康坊北裏的毆鬥案子,你應該聽說了。動手那幾人,多爲景教善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