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放下了驕傲,開始跟王福畤學做事。
“戶籍:所有戶籍俱由京畿各縣上報,州衙民曹負責彙總、核實、抽查;”
“計賬這一項,是與倉曹相輔相成的,誰也别想耍小心眼;”
“哦,民曹的各項,多需要用到算盤,你且跟别駕好生學學吧,他可是小算盤技法的祖師爺。”
駱賓王眼睛都瞪大了,這難道不應該是從國子監算學發源嗎?
範氏算盤早在雍州普及,王福畤手下的司戶史就有敦化坊學生,大家都換了算盤,就是速度一般都不會太快,按粗略标準,加百子入九十息的都不多。
不是人家司戶史藏私,而是成丁再練這門技藝,手指的靈活性總是有欠缺。
即便如此,也比一個大算盤擺着、盞茶工夫撥拉一算珠強多了。
駱賓王萬萬沒想到,這種實用技藝,居然是範铮所創!
他才回長安城不久,對範铮的過往不了解,自然詫異難免。
“道路,含諸縣馳道、便道。理論上,凡是在雍州地界上開一條道,都歸我們管,特别是那些企圖繞開關卡的道路,是重點目标。”
駱賓王呆了。
世上怎會有人不走正道?
呵呵,這自然是方便帶違禁品、敏感人群,至于逃稅都在其次。
你以爲人家費心費力、冒着管吃管住的風險,開一條繞開關隘的便道,不要回本的?
你以爲關隘的那些兵爺,就真蠢到茫然無知?
就算府兵不知曉,那些校尉以上的人物會沒有數?
不谙世事的駱賓王,當然一時無法接受如此巨大的沖擊。
“逆旅,說的隻是邸舍,驿舍不要去想,那是兵部駕部司所轄!一般的邸舍,諸縣民曹自會去查,能報上來的,自然是來頭較大、他們處置不了的。”
“田疇、六畜,這兩樣可以合一,都是管束莊戶的。該種什麽、該養什麽,他們說了不算,我們說了算,就是要他們養噬人的惡狼,他們也隻能屈從。”
所以,有時候官府強令庶民種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庶民也隻能含淚種下去,至于是顆粒無收還是無人問津,就不關官府的事咯。
“永業田、口分田、職田、公廨田要分清。寬鄉、狹鄉要區分,宅地良賤要區别。”
“宅地:良人三口以下授一畝,三口加一畝;賤口五人以下一畝,五口加一畝。”
賤口,自是指分發州縣落戶的雜戶,雷七他們也在此列。
蕃戶一般是朝廷諸司直管,不在此列,官奴就更沒法說。
“京城及州縣郭下宅園,則不在此例。”
過所與蠲符,王福畤就不講給駱賓王聽了,也沒打算安排他接這方面的活。
水太深,年輕人把握不住,得本官來。
就蠲符而言,你以爲所有蠲符都該發嗎?你覺得無人從中漁利嗎?
京縣即可取得過所,那麽,又會是什麽人到雍州民曹謀過所呢?
年輕人心高氣傲,總以爲這世界非黑即白,想着慷慨激昂地改變,卻不知曉這世道,多數地方都是灰蒙蒙的。
多爲世道毒打幾次,自然就學會沉默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然而死亡的才是大多數。
虛心學了幾天,駱賓王還是心癢難耐,尋了王福畤小聲說話:“參軍,我聽說别駕也沒上官學,咋就有好詩出爐了?”
駱賓王好不容易說得委婉些了,他原本想說的是,範铮原先似乎沒有文才。
王福畤這個人,官場中人應有的小毛病,他多數是有的,心腸卻不壞,還比較要臉。
駱賓王能放下驕傲,王福畤因此自得,以爲他敬佩自己了,解答起來也相對認真。
“你不會覺得,隻有上過官學的人才能作詩吧?十年前别駕就别出心裁的一片兩片了,隻是他藏鋒而已。”
王福畤說話,是相當有分寸的,沒把範铮那一手不堪入目的醜字抖出來,倒塑造了一個藏鋒的形象。
範铮表示不滿,說什麽醜字?這不比丢人現眼的醜書強多了嗎?
以醜爲美難道很光榮?
以惡爲善難道應提倡?
毀了整個民族祖傳的技藝才叫進步?
“态度誠懇一點,瞅着别駕心情好,你也可以問他本人嘛。”
王福畤腆着肚兒踱了兩步。
駱賓王有些忐忑,終究是上下等級相差過大,平素又沒接觸過,貿然打擾,會不會被穿小鞋?
王福畤呵呵一笑:“你咋不看看司法史川阿西?人家在别駕面前蹦得多歡,也沒見别駕斥過他一句。”
駱賓王安心了。
二堂茶室中,批閱完文牒的範铮悠閑地品着賀鈎的茶湯,微微颔首,略有進步了。
不容易呀!
到現在爲止,賀鈎雄烹過的茶,幹重都超過十斤了吧?
還好這是公廨錢買的茶,一百文一斤,不貴,也不用範铮掏錢,練吧練吧。
“茶湯、小食随意,不用太守規矩。”
駱賓王放松了,别駕人還怪好嘞!
初入官場的駱賓王自然不知道,範铮的話,是可以兩面聽的,你也可以譯爲“守規矩”。
“學生,不,下官當日聞得别駕詩作,竟心癢難耐,欲知完整詩文,别駕可能賜教?”
沒法,見獵心喜,誰沒點愛好、執著?
範铮擺手:“詩乃心聲,想到便吟,哪有什麽完整不完整?這東西,陶冶情操、教化後人還是不錯,于日常卻無甚用。”
駱賓王大急,嘟囔着說些什麽“詩可勵志”之類聽不懂的話語,讓賀鈎雄笑了出聲。
“對文人而言,詩賦揚名。可揚名之後呢?”
“任你光芒萬丈,最終是要果腹,詩爲科舉敲門磚還是不錯的。”
“科舉的目的,往大了說是想施展抱負、一展雄才,往小了說就是爲官。”
“可是,你我現在難道不是官嗎?”
範铮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駱賓王。
有文才是很好,可文才隻應是爲官能力之一,而不是全部。
“王參軍與本官說過你的勤學好問,這種低頭做事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當然,記得擡頭看天,莫以爲有點本事了,天上的暴雨就落不到你頭上。要謹慎啊!”
最後這段,當然不是教駱賓王學會阿谀奉承。
就他這性子,要他阿谀奉承,你還不如給他一刀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