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兒毆鬥,是長安城固有的旋律,缺了仿佛就少些滋味,正如高湯裏沒放鹽。
民曹公房,司法參軍莘可代正審理着兩撥遊俠兒毆鬥之事。
遊俠兒這個群體,你說他們無法無天吧,好像也不對,人家至少知道毆鬥不用橫刀,用棗木棍。
你說他們知法吧,三天兩頭打一場。
一些遊俠兒,到衙門堪比回家,熟門熟路了。
一般的遊俠兒毆鬥,也到不了雍州,萬年縣、長安縣各自解決了。
偏偏他們毆鬥的場所,是兩縣之交的朱雀大街,虞牙與宗政崖岸一推六二五,都說不是自己轄區,雍州也隻得接手了。
不會推卸責任的官,未必能走得長久。
“以物傷人及緻出血,杖六十;拔發方寸以上,杖八十;緻耳目出血及内損吐血,加二等。”
聽着遊俠兒毆鬥,就覺得是棍棒交加、拳拳到肉、騰挪輾轉、飛檐走壁的熱血場景?
這可真錯了,除了刻意排戲,毆鬥從來不是什麽好看的勾當,能掄棍棒、能動拳頭、能薅頭發,急了還能咬下對手的耳朵,某霍姓人氏可爲證。
雙方都有人吐血,但不經仵作驗傷,誰也不知道是内傷吐血還是咬破了嘴唇。
加二等的意思是,杖八十,再加上八二一十六杖,計九十六杖。
就這,還是範铮肅清風氣之後,恢複按《貞觀律》行事的判決了。
遊俠兒也不在乎了,有幾個出來厮混的,沒領教過問事的手藝?
一名遊俠兒擡頭打量了莘可代一眼,忽地笑得輕快:“官人可記得懷貞坊外之事?”
莘可代一愣:“抓拐子?”
遊俠兒笑道:“哈哈!不錯,當時官人可是記下了我們姓名的。黑熊,耶耶可免杖責,傻眼了吧?”
莘可代令川阿西翻出文書,逐一對應名字、相貌,訓斥了幾句,将這一夥遊俠兒給放了,順便将文書勾銷。
“雍州做事講究,言出必踐,下次我等必再助官人捉拿歹人!”
一夥遊俠兒大搖大擺地出光德坊,跪石上的黑熊急了:“官人,這不公!”
莘可代冷笑不語,川阿西把臉一闆:“這很公道!你若能如他們一般,爲官府捉拿略人者,雍州一樣能給你一次免杖的機會。”
黑熊無言,隻是挨杖責的時候,尚且小聲念叨:“耶耶也要抓拐子。”
不知怎地,這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長安城遊俠兒群體中傳揚開來。
一些心思敏捷的遊俠兒,用輕蔑的眼光俯瞰了掄着羊腿骨火并的同行一眼,外出立功去!
三教九流總相通,拐子們自以爲隐秘的手段,在遊俠兒眼中并不複雜。
這不代表衙門的公人就不行,隻是所處的角度不同。
天上的蒼鷹眼中難有糞坑的蛆。
但是,對于雞鴨來說,蛆蟲就是大補之物。
在長安城到處流竄的拐子們,這下真遭了大罪。
官府的清理如梳子,再怎地也有遺漏。
可地頭蛇發起狠來,那才真要命,一百零八坊都無處容身。
州衙二堂,司法史川阿西頗帶節奏地喊:“雍州治下,無數遊俠,抓到拐子就是一陣打……”
範铮迷糊了:“莘參軍,怎麽回事?”
莘可代擺手:“莫多大事,就是兌現了懷貞坊外允諾遊俠兒的事。”
看到範铮有些記不住,莘可代提醒:“就是身上刺《過酒家》那夥遊俠兒啊!”
說到這個,範铮立刻想起來了。
刺青還得刺得那麽有特色,想忘都難。
好麽,就那麽随口一說,估計法曹正好免了他們部分罪責,引起了相當部分遊俠兒的追捧。
莘可代笑得古怪:“關鍵是,遊俠兒抓捕拐子,主要還不是爲了讓衙門減免罪責,是要以文比的方式分出高下,以在群體中排出座次。”
範铮苦笑,爲什麽這結果感覺怪怪的?
“法曹還是循舊例,核對無誤,登記免一次杖責,一夥人賞一貫錢。告訴王福畤,即便是讓本官餓肚子了,這錢也不能省。”
“但是,告誡遊俠兒,他們出手也是要擔責任的。若是誤捉了良人,每人至少笞四十。”
有獎有罰,才是正道。
若是由着遊俠兒胡來,最後演變爲任意捕捉良人,罪過就大了。
給出去的權力沒有約束,自然就逮着庶民禍害,誰讓他們無還手之力呢?
說不定,還有人蓄意縱容呢。
但在雍州,誰敢這麽幹,範铮一定會想法整死他。
範某雖不是純好人,至少要臉,更怕被罵祖宗十八代——雖然範老石根本就不知道祖宗埋在哪裏、名字爲何。
——
司戶參軍王福畤身上黑了許多,牽着長子王勔,略爲得意地向同僚們炫耀。
大儒王通之後,家學淵博,然王通的智慧并未體現于兒輩,而是隔代遺傳了。
略爲無奈,好歹也後繼有人。
當然了,真正才氣沖天那一位還沒影子。
炫娃的目的,是想壓一壓新來的司戶府駱賓王,别以爲有點才名了不起,有才的人多的是。
平心而論,王勔的儒學、詩詞,當不遜駱賓王當年,讓駱賓王隐隐流露出一絲欣賞。
也僅僅如此了。
被雍州貢舉明經,駱賓王也有了任官的資格,便是流外官也比原先的私學助教強多了。
爲什麽不去參加科舉,謀一個光明的前程?
說到這裏,就得提一提科舉初期最令人诟病的“投行卷”,憑你怎地有才華,也要登臨大人物府邸,恭恭敬敬獻上自己嘔心瀝血之作,換取人家那麽一絲青睐。
這樣,科考閱卷時,有大人物提過的名字就會優先過關。
這會兒的科舉,可沒糊名啊!
駱賓王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甯肯低頭教書,也不願投行卷,雍州能格外賞識,已經是最佳的歸宿了。
沒有隗陰陽暗暗抽送一把,他就再苦熬許多年吧。
範铮負着手步入民曹:“王參軍黑了、瘦了,這是去巡察回來?這是令郎?果然一表人才。”
王福畤的幾個娃兒,日後也就王勔官做得最大。
“民曹是務實之地,就應當效仿王參軍,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不壓榨官吏是一回事,但六曹爲務實之地,絕不允許擺爛。
駱賓王突然麻了。
雍州衙門是怎麽回事?
别駕不是沒有文學造詣麽,突然蹦出這兩句是怎麽回事?
驕傲如駱賓王,也得承認這兩句詩,絕佳,不遜自己的巅峰水平。
要命的是,駱賓王知道,這絕對是一首詩裏拆下來的。
全詩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