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曲步履匆匆,入屋于榻前對房玄齡耳語,面容極其難堪。
房玄齡吐了口淤血,面如金紙,有氣無力地擺手,讓房遺則退開,氣若遊絲地開口。
“大郎啊,當禮部員外郎了,且讓爲父看看,你這長兄是如何教誨二郎的。”
文弱書生狀的房遺直,接過部曲遞來的“家法”——色澤早已黯淡的藤條。
全家最具武力的房遺愛本能地轉身,任由兄長鞭脊,眉眼間透着一絲不服氣。
“阿耶,就是要千刀萬剮,我也認了。可就算是上東市口,你也得讓我知道爲何吧?”
房遺直收了幾分力度,輕斥道:“閉嘴!阿耶面前,有你說話的份麽?”
這個時候,阿耶消氣是最重要的!
房遺愛無奈閉嘴。
習慣了,總是挨抽,偏偏不說理由,輾轉由兄長诠釋。
咋地,二郎就不配你老人家開金口?
或者以爲,你的娃能讀懂人心?
反正以房遺愛那牛犢似的身子,房遺直那不痛不癢的鞭脊,權當是撓癢癢了。
“當啷”一聲,一個茶碗碎成八瓣,茶拓子(托盤)在地上滴溜溜地滾開,高陽公主霍然起身,鳳目圓睜,戟指怒罵。
“區區禮部員外郎,也敢折辱本公主的驸馬都尉!”
高陽公主性子跋扈了些,卻不是不通禮數之人,便是纡尊降貴裝個樣子侍候一下阿舅,最多也是跟房遺愛抱怨一二。
房遺愛要是真做錯事了,父兄上手教育,高陽公主也無話可說。
可是,什麽話都不說,上來就行家法,你打的是本公主的臉!
驸馬都尉犯了錯,本公主自會回府讓他跪搓衣闆,輪不到你不聲不響地揍人!
房遺直坐蠟了,阿耶的吩咐與公主的怒火,他哪頭都抵擋不了,隻能默然收藤條。
房玄齡憑着被褥,支起身子:“卻是臣欠思慮了。二郎以梁國公府名義,送人入并光寺爲門徒僧,被雍州查出,在城内大肆宣揚。”
高陽公主勃然大怒,給了房遺愛一記耳刮子,素手擰着他的耳朵旋了半圈:“咋?高陽公主府的名号,很丢人麽?不配你提起麽?”
房遺愛半真半假地呼痛,心頭卻一暖。
這個婆娘雖兇悍,卻肯維護自家漢子。
房玄齡再次感受到了盧氏在世時,那種不講理的絕望。
沒法溝通啊!
高陽公主并不認爲送個門徒僧是多大的事,她惱的是驸馬都尉居然不借公主府名頭!
房氏之内的隔閡,自此而起,聰慧如房玄齡,尚且不知起因爲何。
這一輩子,房玄齡就沒弄明白過女人的想法,所幸也隻有盧氏一個婆娘。
跋扈的高陽公主被叫入兩儀殿,李世民手持着房玄齡的表章,輕聲感慨:“此人危惙如此,尚能憂我國家。”
(此話爲《舊唐書》原文。)
就憑這話,當可側面證明高陽公主,此時沒有如永嘉長公主般的惡名,否則李世民也沒這耐心好生說話。
記住一點,高陽公主隻是個庶出的公主,不是嫡出的公主,李世民即便偏私也有限度。
所謂李世民寵愛這個皇女、那個皇女的,就稍稍想一下,子女多得快要用編号了,你還可能寵得那麽多麽?
皇帝的話,高陽公主不能不聽,卻暗暗記恨到了房遺直身上。
是啊,記恨阿舅不合适,記恨大伯子沒問題吧?——
光德坊,雍州衙門,二堂。
範铮不緊不慢地叉手爲禮:“見過公主。”
若是在外頭遇上,範铮還是要行拜禮的。
拜禮未必要跪拜,長揖是免不了。
禮部有明文規定,(道左相逢)三品以下拜正一品。
親王是正一品,外命婦中的大長公主(皇姑)、長公主(皇姊妹)、公主,皆視正一品。
但他們與範铮本質上沒有區别,都是臣子。
高陽公主氣勢洶洶:“本公主聽說,雍州抓了我驸馬都尉的門徒僧,押解遊街,可有此事?”
範铮矢口否認:“公主想必是聽錯了。雍州是從并光寺抓了一名門徒僧,他招供是梁國公府送去的。”
用詞須嚴謹,不能讓這些金枝玉葉抓了把柄。
高陽公主冷哼:“不就是房遺愛這個窩囊廢幹的事?公主府領了,不勞梁國公府背這污名!”
啊喲喝?
“但是,那名油嘴滑舌的白直,本公主不喜歡,開革了!”
信口胡柴地哄走發飙的高陽公主,範铮在二堂裏踱着步子,蔔塘靜靜等候他拿主意。
不管是啥身份,發起飙的婆娘都猛如大蟲,沒必要硬撐着,不是太離譜的條件,先應下再說。
“别駕,川阿西也犯什麽錯啊!怎麽就遭這無妄之災了呢?”
武柏直面紅耳赤,有意爲川阿西争一下。
莘可代垂手,默然無語。
站在他們身後的川阿西,紅着眼圈叉手:“上官勿憂,不過是白直之身,開革也就開革了。”
話是說得輕松,在外頭的日子那麽好過,又何來打破頭争白直之位?
是,外頭雇傭,一天有十五文錢,可你能保證天天有活?
川阿西在州衙中雖是一介白直,卻有不少商賈得時常小巴結一下,甚至還允諾川阿西若出衙門,可至他們那裏撿個肥差。
可川阿西要真丢了衙門的差事……
你哪位?
範铮的腳步停了下來:“出文牒,川阿西被開革,這一身皂服就穿不成了。”
川阿西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眼神落寞。
沒法,莫名其妙就得罪公主了,以後的日子喲!
“錄事參軍,出個文牒,招收司法史一名,爲川阿西,動靜小一些。”
三位參軍都被這騷操作震驚得目瞪口呆。
蔔塘面上的笑容越擴越大,竟而笑聲震天井。
“妙哉!”
川阿西發愣。
合着這意思,脫下皂服,得換上绛戺衣?
祖上十幾代,就沒出過一個官,到我這裏要破開詛咒了?
因禍得福,流外官,也是官!
川氏列祖列宗在上,你們的灰孫子出息了!
情不自禁地,川阿西伏在天井裏,給範铮表演了磕一個。
高陽公主發脾氣,卻不可能再來盯川阿西這點破事,失格!
開革的姿态做出來,這就夠了。
至于重新将川阿西招進來——大家不都是這麽幹的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