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時間,志得意滿的贲揚、外表平靜的陳徐隽、沉默的雷七,帶着二百石粗砺的大鹽回到鄭縣。
二百石大鹽,聽起來不少,卻是五十車了事,總價十二貫。
華州司倉參軍食無足抱怨歸抱怨,還是從倉中支付了足額的銅錢,一文錢不差。
再怎麽入不敷出,州衙還是能承擔十二貫的采買——雖然在食無足看來,這純純是折騰。
同州的司倉史清點完銅錢,樂得快看不到眼仁。
一直以來當累贅的鹽池窪,居然也能創造價值,真好!
熬制大鹽雖然很辛苦,煙熏火燎的,可銅錢真拎在手中,七十五斤的份量還是讓人格外滿足。
同州的能力,當然不可能隻産二百石鹽,這不過是投石問路而已。
區區二百石大鹽的損失,同州還是能承受得起的。
雷七不動聲色地陳述同州刺史名諱,範铮若有所思。
按這說法,阿耶當年竟還有後援?
這段時間,華州最苦的就是司士參軍,在人手極其緊張的條件下,絞盡腦汁修繕、興建倉屋,還将官衙的後花園改成一座作坊,與衙門之間的通道封死。
銅爐、木炭、石炭、草木灰、石磨、麻線、純淨的泉水,對士曹而言都不難,難的是要設計排水溝,盡可能封閉入渭水,免得壞了周遭的田地。
人手,還是人手!
華陰縣不少人丁被抽過來,才算勉強滿足了士曹的需求。
陳祖昌持着範铮給的腰牌,懶懶散散地進了作坊,指肚蘸了一點大鹽入口,随即呸了出來。
鹽池窪熬的大鹽之所以賣不出去,除了鹹、苦,還隐隐有一股澀味,影響品質,價錢提不起來,所以無人問津。
老八斜倚柱子:“使君,提純倒不是太難,可你想好用什麽人了嗎?法子沒洩露,就是滾滾财源;說出去了,就一錢不值。”
範铮看着贲狐直笑。
贲狐無奈地搖頭:“下官倚老賣老一把,去各宗族挑一些貧苦、本分的人出來,改爲匠戶,安排衙中白直上番守護。”
隻有日子難熬的人才願意成爲匠戶。
倒不是說匠戶收益低了,隻是社會地位不高,“一入工匠後,不得别入諸色”,就說明其與其他色人地位大緻相當。
世間多分三六九等,匠戶雖重要,奈何身份尴尬啊!
注意,匠戶能算匠人,但匠人不等于匠戶。
匠戶是指在朝廷或官府管控範圍的匠人,處于半自由狀态,身份比雜戶高,卻略低于良人。
贲狐也是沒轍,這就是當阿耶的苦處,爲了自家娃兒有前程,苦點累點都得上啊!
至于說什麽苦點累點都不在乎,你是強行拔高的口号喊多了吧?
哪有什麽不在乎,有的隻是不得已!
不要一天天的瞎喊口号,連實際都視而不見。
贲狐出頭的原因,是範铮行文牒至吏部,薦錄事史贲揚爲華州從九品上錄事。
品秩大小贲狐都不在意,隻要二郎能正式踏入品官行列,就讓他感到滿足了。
長史闾丘不言在本地更有發言權,可誰讓他惡了使君呢?
至于司兵史陳徐隽,範铮赤牒授他補錄事史職司。
仍舊是流外官,但職權大了不少,最起碼不用天天去城門蹲着、早出晚歸了。
職司,是協助贲揚掌管鹽坊之事,權當是考驗,也是讓範铮慢慢消磨去對陳徐隽的成見。
據雷七的回報,範铮對陳徐隽的能力稍有了解,至少是個能做事的。
範铮也知道,自己那個成見,是“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可誰讓他就是那個州官來着?
老八陳祖昌,可一點也不願介入作坊,最多教導完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是很符合老八性子的,他才沒那麽多閑工夫當匠師。
少華樓中放浪形骸,不亦樂乎?
陳徐隽站出來叉手:“使君容禀,這作坊還得細分工序,然後定下番次,各工序匠戶不得串了位置,違者嚴懲。”
懂,負責燒火的一輩子燒火。
這種管理方式比較機械,卻相對保密些。
範铮颔首:“既令爾等操持,便自做主。”
陳徐隽眉間掠過一絲喜色,使君終于納我之谏了!
老八欲轉身,忽揚眉開口:“聞使君爲諸水水位過低、水車無甚功效而惱,某有一言問之,使君聞翻車乎?”
範铮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該說啥。
翻車當然不是後世意義上的翻車,是約始于東漢、三國馬鈞改良的水車種類,适于近距離、低水位提水,垂直高度約三至六尺,以水槽及刮直闆引水,以木鏈傳動,又名龍骨水車。
之所以被範铮遺忘,還真是事出有因。
翻車大規模應用于運河及南方農田,才是讓範铮遺忘的原因。
“治中立刻以本官之名行文牒至将作監,向左校署索取翻車百具,行六百裏加急。”範铮咬牙切齒地下令。
非戰争狀态,敢動六百裏加急已經到頂了。
——
贲狐召集的匠戶,範铮在賀鈎雄的指點下,逐一認識了來自各族各姓的匠戶。
這些人的統一特點:衣物陳舊、面帶風霜、皮膚粗糙、指掌覆繭、唯唯諾諾。
窮到把底氣都喪失了,每一家的永業田都已盡失,眸子裏幾爲灰色。
鄭氏、關氏、闾丘氏……
贲狐挑人很公道,差不多每一姓氏都照顧到了,即便闾丘不言不爲使君所喜,亦與闾丘氏無關嘛。
範铮無可奈何地笑了。
依他的秉性,闾丘氏這次應該是享受不了這福利的,畢竟範铮氣量不算太大。
可老派人做事,他盡量講一個公道,你也沒法指摘他的不是。
贲狐腆着不大的肚兒,老臉現出一絲驕傲:“下官保證,這百來家口,并非偷奸耍滑之輩,隻是天災人禍,沒法扛過去罷了。若有失,唯下官是問。”
最後一句是廢話,範铮之所以讓贲揚挂名主持鹽坊,就是爲了把贲狐綁上戰車。
贲揚眉飛色舞,将陳徐隽拟好的章程,用大白話念了一遍,諸匠戶點頭應喏。
陳徐隽表示很酸,這個出頭之機,本該是我的啊!
有個阿耶爲大官,真的了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