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地面的草葉枯黃,其上附了一層厚厚的霜,空氣裏透着刺骨的寒意,感覺竟比下雪天還冷。
叽叽喳喳的留鳥俱不見蹤影,地裏連蟲豸都消失了,隻有冰冷的北風席卷着零星的枯葉。
玄武門外,京苑總監之地,範铮與副監明坦披着雜色裘衣,巡視着這一片直屬領地。
這也是非正式交代(移交),京苑總監就這一兩年時間必然脫離範铮之手,檢校少卿可不是那種光拿俸祿不幹活的。
不僅要幹司農少卿的活,還時不時得不務正業。
範铮頭上的檢校一時半會是拿不掉的,不是因爲他沒這個能力,而是因爲資曆不足。
跟更年輕的鴻胪少卿長孫渙比?
沒法比較的,長孫渙僅憑出身就能混到少卿,何況人家的喪葬大總管幹得有聲有色的,不比範铮差半點。
唯一的缺陷,大約是長孫渙是專精,不是全才。
能對标的,就是前司農卿李緯,在司農寺幹得好好的,遷到民部就抓瞎,然後被房玄齡評價“美髭須”。
房玄齡說話很委婉了,直白點說就是李緯除了胡須漂亮,在民部尚書位置上一無是處。
枯草、稭稈成堆,其上還有不少石炭,一團團濃煙飄起,麥苗之上的霜漸漸消融。
貞觀朝能燒稭稈,真好!
範铮突然想起,準不準燒稭稈,是司農寺的職司,是自己可以随時決定的啊!
那沒事了,改天想禍害哪裏,就不讓他們燒稭稈。
“荀蒼烏那邊井然有序,湯儀典這邊就亂一點。”明坦的評價,客觀公正。
咳咳,區區上佐,想不公正也得有機會啊!
雖說上佐的權力是不小,可最終拍闆的人,得是堂官——被架空的堂官除外。
荀蒼烏仿佛有強迫症,草垛之間的距離,幾乎跟尺子量過似的,肉眼判斷不出差異,官奴、蕃戶的舉止從容。
湯儀典這頭嘛,照貓畫虎,零亂了許多。
範铮笑道:“荀蒼烏在京苑南面監也是漆雕攀的得力幹将,湯儀典本就不是特别精通農事,全靠着賣力來彌補與荀蒼烏的差距。”
主簿出身的湯儀典,本來就是後勤官員啊!
你要說範铮簡拔他沒有半點私心雜念,連範铮自己都不信。
專業的事,有時候不是努力能彌補得了的。
“各有各的用法,日後你不必顧忌我的情面,該換就換了。”
範铮說的,是官場常見的鬼話。
上官升遷,同樣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己由上佐變成正堂官,真敢立馬肆意撤換上官的舊部?
真以爲上官會胸襟如海?
也有可能,上官會壓抑自己的情緒,擺出公正廉明的姿勢,但你與上官之間原本的情分啊,淡了!
要是過上一年半載慢慢更換,倒是皆大歡喜。
可問題是,你到秩滿時,有幾年時間?
一年半載用于人情世故了,有多少時間夠真正實現你的預期?
幸好明坦對于範铮的規劃很推崇,定下的目标就是蕭規曹随,幾無此慮。
就是要關照一兩個舊部,也無傷大雅。
京苑總監還下轄京苑四面監,安置一兩個人還不容易麽?
一名名官奴與蕃戶哆嗦着,在點燃的草堆邊上取暖,即便白疊已經開始擴種,也不可能先到他們衣物裏,能在夾層放蘆花已經不錯了。
取暖基本靠抖,圍草堆也是不得已。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焚燒草堆,須得防火勢漫延。
京苑總監的位置,就得格外小心。
燒到龍首原都好說,燒到玄武門,怕是得掉幾顆腦袋。
水火無情。
再加上各種各樣的人借機造謠、編谶語,到時候又是一堆麻煩事。
要知道,前隋末年,即便隋炀帝屠刀霍霍,也沒殺盡編造謠言、谶語之人。
湯儀典着粗布襖子,指使着官奴與蕃戶次第加石炭,嘴裏不幹不淨的罵罵咧咧,時不時崩出“麻賣别”的潭州粗口。
惱火這破天氣,惱火自己幹得沒有荀蒼烏漂亮,惱火官奴、蕃戶偷奸耍滑。
明坦鼻孔裏哼了一聲,湯儀典收住了罵聲,轉身向範铮與明坦見禮。
範铮拍拍湯儀典污穢的肩頭:“行了,莫要吹毛求疵,你本就沒荀蒼烏精通,能有他八成水準就不錯了。”
明坦暗暗撇嘴。
前腳告訴我該換就換,後腳當我面對湯儀典表示贊賞,我敢換麽?
湯儀典露出微黃的牙齒,勉強擠了個笑容。
哎,技不如人,真輸得沒話講。
窩心。
“上官,這名蕃戶說,這霜還得有幾天,石炭怕是撐不住哦。”
湯儀典愁眉苦臉地說。
範铮讓湯儀典與荀蒼烏報上石炭缺口,叫郭景趕到鈎盾署,報給了阚苫。
阚苫步履匆匆,趕到玄武門外,石炭也陸續從鈎盾署運了過來。
司農寺不趕着運糧食,備運車是足夠多的。
鈎盾署别的沒有,雞鴨豬炭管夠。
哪怕諸司石炭被挪了份子,阚苫也得優先保障京苑總監。
抛開那些大道理不說,執掌京苑總監的,是少卿範铮,自己當年得罪過的人,不趁着眼下彌補關系,難道要等他來報複?
積極一點,态度端正,或許範铮就不念舊惡了。
範铮倒是揭開這過節了,不那阚苫會疑神疑鬼啊!
“上官,鈎盾署的百車石炭,已經送到位了,請安排人卸下。”
範铮愣了一下。
荀蒼烏與湯儀典報上來的總數,也就四十車足夠了,阚苫這厮直接弄了百車!
是了,阚苫所爲,除了逢迎之外,更多的目的是希望範铮不念舊惡。
哪怕之前範铮明确說揭過了,也架不住阚苫心頭有疙瘩。
“四十車留京苑總監,其餘六十車,京苑南面監、京苑西面監、京苑北面監各送二十車。”
範铮想了想,也懶得讓阚苫再拉回去,吩咐他四下配送了。
京苑東面監沃壟處,因爲主要是一些樹木,比麥苗耐寒,也就無須關照了。
阚苫的臉容上飛起一絲喜悅,趕緊吩咐備運車分頭轉向。
上官肯接受我的示好,應該是真放下往事了。
這想法,對多數人還是适用的,但也不是那麽絕對。
有些人,好意受了,照樣得把人害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