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铮再次去京苑總監地頭,看着湯儀典着草履、披粗布衣裳,吭哧吭哧地撅着腚、揮着鋤頭,努力地挖着泥土。
遺憾的是,關中的黃土太不給顔面了,湯儀典一鋤下去,入土半指深,鋤頭還被小石頭崩得彈起,比範铮強不到哪裏去。
唯有一身汗水,表明湯儀典不是在裝腔作勢。
“那麽拼命幹嘛?你也不是莊戶出身,不擅長的事,莫瞎折騰,免得拖跨自己。”範铮并不贊同湯儀典的舉動。
安排好人做事、輪番休息,保障他們的飲食、醫藥,這就足夠了。
湯儀典咧嘴一笑:“下官,下官想掙到四面監。”
好家夥,才從主簿跳到監丞沒多久,就想着再晉升了?
有進取心是好事,可也得有度。
湯儀典哭喪着臉:“上官有所不知,阿娘與故裏鄉鄰吹噓,說起下官任監丞,本是神采飛揚的事。奈何,潭州口音,監丞等同奸臣,阿娘都被氣哭了。”
這個理由光明正大,範铮無言以對。
拍了拍湯儀典的肩膀以示鼓勵,巡視了一遍田地,範铮指點了兩處明顯的謬誤,轉身回衙。
湯儀典立刻鋤頭一扔,往陰涼處一坐,大口的涼水灌進腹中。
哎嘛,在上官面前掙表現,真累得要命!
至于說範铮指出那兩處謬誤,呵呵,那是湯儀典故意留給範铮指正的。
真以爲幹得十全十美,讓上官無可指摘,就能得到青睐了?
十全十美,這個位置離不開你。
升遷,先給不那麽完美的人,反正你完美了,總有升遷機會不是?
讓上官失去指指點點的樂趣,活該你不得升遷!
——
鴻胪寺公廨。
範铮望着滿面春風的典客令穆古,苦笑不已。
又一次不務正業,鴻胪寺與司農寺,八杆子打不着,偏偏總要抓諸司的差,司農寺還是重災區。
隻不過,往常是司農丞相裏玄獎吃累,今天輪到範铮負重。
“你們鴻胪卿都有兩個,幹嘛逮着我來說事?”
不怪範铮牢騷,鴻胪卿隻設一職,卻是真有兩人。
正位的鴻胪卿,由左衛大将軍、畢國公、衡陽長公主驸馬都尉阿史那杜爾兼領。
另一個鴻胪卿,是降将高延壽虛領。
高惠真還虛領司農卿呢。
範铮不知道的是,高延壽自離開遼東之地,郁郁寡歡,不久便死于途中了。
倒是沒心沒肺的高惠真,活蹦亂跳地到了長安,每天變着花樣吃美食,開心得很。
穆古笑道:“這也沒法,鴻胪卿高延壽卒了,阿史那寺卿主職司在左衛,左右衛理論上統領十二衛,好歹也得走個過場。”
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是宿衛,雖排十六衛之末,卻不是左右衛能幹預的。
少卿之位有二,一個剛剛外放,一個專管司儀署。
别的少卿,寺中可能使動,令管全盤事物,唯獨這位不行。
司徒、趙國公長孫無忌的次子,專業喪葬的長孫渙,使不動!
再說,鴻胪寺是諸司中最奇怪的衙門,僅有的兩個署,職司之隔有如天塹,一個掌邦交,一個掌喪葬,完全找不到共通點啊!
怕也沒人敢讓隻精通葬禮的長孫渙去談邦交。
穆古這典客令不過從七品下,與小國、羁縻州交涉是對等的,涉及體量大一點的番邦,品秩略嫌低。
所以,走承天門過宗正寺、右領軍衛到司農寺借少卿的騷操作,也就鴻胪寺玩得出來了。
反正,鴻胪寺借官員是借慣了。
議事廳中,兩名新羅官員叉手行禮:“下邦新羅大阿餐金法敏、阿餐裴瘀愚見過大唐上官。”
範铮示意坐下,讓賓仆奉上茶湯,目光往那個大約成丁的年輕官員身上掃了一下。
“大阿餐,這是真骨才能擔任的官職,你與伊尺餐金春秋如何稱呼?”
金法敏面現驚訝:“上官對新羅頗有了解呀!外臣的阿耶諱春秋。”
範铮笑道:“如此說來,迊餐金庾信是你舅父?”
還是你姐夫。
阿餐則是低于真骨的六姓,能任的最高官職。
“六姓之名,本官也有耳聞。”
老實說,以所謂骨品制度來維系一個國度,在範铮看來是很奇葩的。
金法敏遞交國書:“大唐讨伐逆賊高句麗之時,新羅不幸,大唐新羅王、新羅聖祖皇姑薨,現國中唯有其從妹金勝曼爲聖骨,國中共推爲王,奏請大唐冊封。”
新羅的史書描寫金勝曼:姿質豐麗,長七尺,垂手過膝。
前面的描述正常,就是這手,長過頭了。
小圈子封閉通婚,時間長了,難免有點問題,要不然也不至于聖骨血脈将絕。
按規矩,金勝曼隻能與聖骨通婚,可新羅此時的聖骨隻有她一人,和誰通婚?
真骨早晚要上位的。
“你們的上大等還是乙祭?”
範铮翻閱國書,信口問道。
金法敏回答:“乙祭因聖祖皇姑之逝,引咎辭去上大等,現由阏川爲上大等。”
範铮合上國書移到一邊,捧着茶碗吃了一口:“阏川,夫人樸氏,七重城大敗高句麗,是軍中威信唯一蓋過金庾信的老将。”
金法敏面容不改,裴瘀愚微驚。
大唐對新羅人物如數家珍,隻怕不是什麽好事。
金法敏名爲出使,實則請爲宿衛。
所謂質子宿衛,準确點的說法是諸番自請入長安,爲天可汗宿衛。
質子的性質肯定是有,卻不是大唐主動要求的。
宿衛的目的,借機拉攏與大唐的關系、自充質子、學習大唐文韬武略。
這個制度,有利有弊。
最大的弊端,就是讓人掌握了一些大唐的軍制、戰法,多少會進行針對性調整。
最顯著的例子,是吐蕃大論噶爾·東贊次子噶爾·欽陵贊卓,當質子掌握了部分大唐軍制及規律,其後與大唐對戰,無一敗績,薛仁貴在他手下都吃了敗仗。
新羅國書的格式、行文是沒有什麽問題的,範铮自會轉給通事舍人孫行,讓他呈三省。
反正,十六名中書通事舍人裏,範铮也隻認識孫行——孫思邈道長之子。
嘤嘤嘤的新羅,馬上要斷絕聖骨了,接下來就是真骨上位,金春秋希望極大。
其實,阏川本身也是真骨,還有樸氏的支持,真想上位,也不是沒可能。
唯一的問題,是阏川的歲數大,比金春秋大,很不利于新羅的穩定。
兄弟們,出去浪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