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内,從平康坊北裏到東市、西市,“慢的啦”這個拗口的詞彙在瘋狂流傳。
當年本朝高祖太武皇帝打下長安城?
不,你們集體慢的啦,當年的長安城是受太武皇帝感召,自動歸降的。
哈,殺陰世師與骨儀?
你慢的啦了,陰世師與骨儀明明是盡忠于前朝,自缢而亡嘛。
不信你可以查《武德實錄》嘛。
隋炀帝葬于江都?
不,你慢的啦,明明是葬于武功縣,不信你去看墳冢。
隐太子子嗣中斷?
你慢的啦,趙王李福承的可不就是隐太子之嗣?曹王李明還承了海陵剌郡王之嗣呢。
謊言聽多了,難免有人将信将疑。
不用懷疑,人有從衆心理,有一人信了,自然有第二人相信,然後規模漸起,雖不能與堅信原本事實的人數抗衡,卻也略有影響。
這個狗屁不通的謊言,竟能影響小半人的認知,就離譜。
李世民聽着張阿難回饋過來的消息,不禁目瞪口呆。
範铮之策,明眼人一看,處處都是破綻,奈何總有人自我催眠。
說起來,也不知這是大唐的幸還是不幸。
按照範铮所說,洗白玄武門之變不能急于一時,得先讓慢的啦成爲一個流行詞彙,仿佛不會說“慢的啦”就是田舍兒。
待慢的啦成爲時尚,利用它編造幾句話,就能洗白一個大事。
不信的人,至少你表面得信,否則士子斷不能中舉、官吏萬萬不得升遷。
舉世皆醉你獨醒?
租庸調交一交,庸嘛,不好意思,找不到人來代勞役,你自個兒往浐水邊上搬石頭去?
你家的逆旅(邸舍)、田疇、六畜,時不時遭遇州縣民曹查訪,讓你頭痛欲裂。
你的蠲(juān)符(減免稅賦憑證)、過所要辦,男女要合姻緣?
抱歉哈,司戶參軍、司戶佐不在,也沒人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以前确實是司戶史就能辦理,可現在改規矩了,海涵啊。
回得過味的,事情自然慢慢順暢。
反應不過來的,慢慢等吧,或許妹子出嫁的酒宴,你能等到外甥周歲出席。
今天要裏坊的文牒,明天要各保長擔保,後天要家長擔保,你不會脫戶。
搞不好今天裏坊的文牒少了某個字,明天又多了某個字,且改之。
嚴苛嗎?
不,《貞觀律》的戶婚律,可明明白白寫着,脫戶一口,家長徒三年,裏坊村保正笞四十,縣脫戶十口笞三十。
這叫照章辦事,防你私度出家。
爲什麽不一次告訴你?
咳咳,你遇上的,是在民曹當差的白直,要不縣衙開了他,然後重新征召他回來?
等個一年半載,慢的啦至少表面上深入人心了,再抛出魔改的玄武門之變,說隐太子與海陵剌郡王是羞愧得自動撞豆腐而亡,也有人相信啊。
始作俑者範铮若無其事,不見絲毫羞愧。
這種馊事,早晚也會盛行的,關範某什麽事?
範铮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太子。
李治坐于顯德殿上,酒樽狠狠地砸到地上。
“虧得孤前幾天在太極殿上說你是诤臣,将你與魏征相提并論!”
太子舍人李義府輕笑:“依佛家所言,殿下着相了。範少卿進言,或有不妥,本質卻是爲陛下消弭當年的影響。”
李治無話可說。
即便範铮的話再荒謬,那也是爲阿耶掃平障礙,至少身後名要好聽得多。
說不定,這種荒唐的招數,比許敬宗篡改史書有用。
身爲人子,李治隻能捏着鼻子,認了給阿耶洗白白的拙劣手段。
雖然,年輕的李治不明白,英明神武的阿耶,爲什麽如此在意虛名。
當然,年輕的時候,往往無法理解年老時的追求,就像多數人不明白秦始皇爲什麽派徐福出海求長生不老藥一樣。
真以爲秦始皇愚昧到不明白世間根本沒有長生不老?
不,他隻是在以這一絲虛無缥缈的希望,麻痹自己将亡的軀體罷了。
人活着,很多時候就是在自欺欺人。
李義府這人,還有可取之處,至少對範铮,他還是願意爲其說上一兩句好話的。
很少有人是純粹意義上的壞,李義府守護家人、不棄糟糠之妻,難道不能說一聲好?
至少,現在的李義府,還能爲李世民欣賞,爲馬周賞識。
李義府現階段,能诟病的是,舉薦過他的劉洎賜自缢之後,他沒有去吊唁。
世态炎涼,本也怪不得誰,這個時候吊唁無疑是與貞觀天子唱反調,仕途還要不要了?
李大亮薨後,李義府不是涕泗滂沱的去吊唁了?
“孤覺得,大唐的吏治該好好整頓了。萬年令鈕德文上箋,以爲萬年縣官吏多有不堪,孤欲下太子令整治。”
李治躊躇滿志。
《唐六典·尚書省》明确上行文名稱:表上于天子,其近臣亦爲狀,箋、啓于皇太子,九品已上公文皆曰牒,庶人言曰辭。
京縣直接上箋于太子,似乎有些不合适,可現在李世民有意讓李治多處置政務,就名正言順了。
李義府露出奸猾的笑容:“殿下,恕臣直言,一任縣令要換下上任的官吏,倒是挺正常的,可爲什麽非要污人名聲?”
“臣家在新昌坊,亦爲萬年縣地界,故對于萬年縣之前的官吏還是略有所知的。”
“一般官吏有的毛病,他們也有,卻并不過分,‘不堪’二字委實過了,不合心意換了便是,何必要行黨同伐異之事?”
自從範铮提醒之後,李義府放飛自我,不再刻意保持着不招待見的假笑,而是該怎樣就怎樣。
雖說笑容醜了點,卻讓人覺着真誠。
李治不禁代入到自己的未來。
要是到自己當家做主,貞觀朝的老臣,能盡數扣上污名,然後除之麽?
心底裏,對鈕德文的評價立刻下了幾個台階。
李義府的笑容雖然醜陋,卻有真知灼見,這一番提醒,讓孤不至于稀裏糊塗下太子令,免了贻笑方家啊。
“另外,殿下要盡量随侍陛下身邊。臣聽得風聲,有藩王欲取殿下而代之,有臣子在陛下面前隐晦的提及易儲。”
李義府一闆一眼地說道。
李治是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樹,李義府是附在樹上的苔藓。
樹要沒了,苔藓還能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