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時節,範铮顧不上風花雪月,往玄武門外的麥田裏鑽。
改粟爲麥,範铮還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如今初見成效,自當鞏固成果,方不負沃壟一番辛苦。
長開了的麥苗,看上去格外喜人,就是範铮這種不精通農事的人也大緻知道,今年的收成基本穩了。
“咦,沃監丞,那邊堆積的,是從太極宮裏淘出來的糞水嗎?”
範铮看向下風口那一堆黑糊糊的東西。
沃壟咧嘴:“上官好眼力,這些肥,不能直接澆灌,得發酵一段時日,免得燒苗。”
沃壟這厮,還是有幾分機巧的,安置發酵點于下風口,就是一個聰明的舉措。
否則,讓範铮時時沉浸在農家肥的芬芳中,範铮會罵人的。
澆水、除草,範铮隻能随意搞一小片區域,大緻也就起個帶頭作用,跟天子親籍田那九推,效果是一樣的。
咳咳,指望上官跟個農夫似的親自種地,怕是想多了吧?
能動一鏟子都很給顔面了好嗎?
沒有指鹿爲馬,說麥子不用種,自己會長出來,已經是良心官員了。
别說,範铮就在那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整個京苑總監的官吏,效率還真提高了……一成。
沒有上官監督,偷懶是人之常情。
“哎呀,從五品下京苑總監,竟如莊戶一般勞作。”不知是誰在風言風語。
“呸,知道個屁,本官這叫身先士卒!”範铮努力拔了一株雜草。
身子僵住了呀。
這聲音,太耳熟了。
哭喪着臉,範铮起身、轉向,叉手行禮:“臣不知陛下駕臨,出言不遜,請陛下海涵。”
着常服的李世民,滿不在乎地擺手:“朕的氣量,還不至于狹隘到那份上。咋,踏青了,不帶婆娘、娃兒去耍,跑地裏侍弄莊稼?朕記得你也不怎麽懂農事吧?”
範铮嘿嘿直笑:“婆娘、娃兒嘛,錯過了今天,以後再補就是了,莊稼卻不能錯過。這是第一年改粟爲麥,不容有失。”
一指兩丈外給麥苗小心澆水的沃壟,範铮笑道:“陛下能想像,這滿身泥土、猴子似的人物,竟然是堂堂從七品下監丞沃壟嗎?他幾乎全身心撲在麥田上,臣就是動動嘴,他可是跑斷腿。”
麥苗需要澆灌的水量不多,但開春以來,雨水稀少,隻能人工澆灌。
京苑總監的地,當然有水渠,但渠到地頭,還是稍微有點距離的。
“沃壟監丞,過來,給陛下講講種植小麥,有什麽難處。畢竟,你才真懂。”
範铮把身上濺了不少泥點的沃壟叫了過來。
沃壟滿心激動。
憑心而論,他這種低級官員,是很少有機會面聖的,範铮這是在擡舉他。
“參見陛下。司農寺京苑總監丞臣沃壟,鬥膽在陛下面前放肆胡言,麥之一物,較之于粟,産量更高,也更需要足夠的肥料……”
“麥苗能平安過冬,與種植時節有關,但地裏施了無數肥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目前,京苑總監的肥料,皆取自掖庭。”
沃壟東一錘子西一榔頭地講解,知識點很零散。
李世民聽得直皺眉,掖庭有什麽肥,朕怎麽不知?
範铮輕笑:“排洩物罷了。說起來,也是一個循環,莊稼生長,以供人食用,人之遺物,又供莊稼生長。”
呸,這解說……
李世民無力吐槽。
若不是朕當年戎馬倥偬,早沒那麽矯情,非讓你這話弄得兩天沒有胃口。
李世民身後,文雅的充容徐惠輕歎一聲:“原來,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馑之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竟是如此疲憊。官尚如此,民當如何?”
英氣畢現的才人武照冷笑:“這不是臣子本分麽?身爲臣子,自當爲朝廷盡心竭力。”
李世民擺手:“才人之言,偏頗了。滿朝文武,有幾人如他們一般盡力?獎勤罰懶,說得倒是容易,可真實施下來,伱才知道臣子的刁滑。”
“所以,如京苑總監這些兢兢業業的臣子,才更應重用,以爲标杆。”
範铮聽到“标杆”一詞,忍不住口誦“阿彌陀佛”,惹得李世民指着他笑罵,輕輕飛起一腳踢他屁股。
沒辦法,禦賜出家大興善寺的原長安令杜善賢,法号就是“标杆”。
武照的星眸閃過一絲異彩。
五品官也隻是中級官員,能接觸到皇帝,距離卻有些遠,即便不是戰戰兢兢吧,也相對沒那麽好說話。
眼前這個相貌普通的京苑總監,卻敢在皇帝面前搞怪,偏偏李世民的回應也耐人尋味。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武照還真就應了這句話。
朝堂上,武照見過的官員,要麽相貌堂堂,要麽俊美無俦,要麽上牆辟邪,偏偏範铮這容貌如雞立鶴群,不招武照待見自然正常。
順便,武照耳中,自動屏蔽了有關範铮的消息,也就不知道,範铮的份量遠比她所知道的重得多。
憑什麽?
就憑這麥子嗎?
武照可不認爲,真是因爲勤勉。
說勤勉,在烈日中耕作的莊戶不勤勉,還是累得直接死去的匠人不勤勉?
你且看一看,皇帝正眼瞧過他們沒!
武照母族,可是前朝血脈……旁支,帝王心術多少了解一點,帝王眼裏的人,隻分有用與無用!
李世民對範铮如此縱容,當是有用,極有用!
細細回想了一下收集到範铮的信息,武照吐了口氣。
看走眼了,這種相貌普通的貨色,竟可稱俊傑,曲轅犁一出,能讓衆臣爲之讓路。
飛騎因他而設,實際掌控飛騎操練、實戰的校尉是他弟子,生擒過薛延陀達度莫賀咄葉護乙失颉利苾;
負責制作飛騎所需器具的将作監中校署監事,則是那校尉的阿耶。
這可真是環環相扣啊!
這一手,直接杜絕了他人在器具上做手腳的可能,校尉的性命無憂。
至于說誰會在器具在做假,呵呵,能問出這話的人,是幸福的,沒見識過人心的醜惡。
信不信,因爲貪婪,連禦辇都敢偷工減料!
人心無盡,即便是嚴苛的律法也不能阻止臣下的貪婪,何況《貞觀律》還相對寬松一些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