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坦自顧自地烹制茶湯:“其實吧,靜下心來仔細想想,東面監的地是少,可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它樹多啊!”
杜梨、黑棗、柰(沙果),在京苑東面監基本能找得到,都是些産果子、實質上不好吃的的樹,偏偏生命力強盛,東面監那破地兒也不嫌棄。
它們的近親,梨、柿、林檎(蘋果),好吃卻沒那麽容易栽培,比較挑地。
林檎一詞,在史上指向多變,此時确指蘋果無疑。
“有沒有試過,将梨樹嫁接到杜梨上頭呢?”範铮問道。
明坦點頭:“下官研讀過《齊民要術》,曾将新豐箭谷梨嫁接到杜梨之上,梨樹生子,二子爲梨,八子杜梨。關鍵是,嫁接之處,十不活一。”
箭谷梨可是新豐縣的特産,在關中大名鼎鼎,漢朝時就是貢品。
《齊民要術》中,關于梨樹嫁接到杜梨的記載,其實很詳細,包括把杜梨砧木鋸到離地五六寸,原因是梨樹較脆,遇風易折。
“木邊向木,皮還近皮”,是《齊民要術》中注明的要點。
以十字破杜梨砧木的,成活率極低。
這種劈接法雖然在後世被更好的舌接、芽接法替代,但它的成活率,真的不至于低到一二成,砧木嫁接之後還需要綁縛,才是提高成活率的關鍵。
“嫁接之後,以麻布裹土,敷接口處,以繩縛之,待成活後慢慢解縛。”範铮随口指點。
品了一下明坦烹制的茶湯,還成,中規中矩。
明坦頓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哪裏沒做對。
呵呵,京苑東面監有箭谷梨,上官爲什麽不得嘗一口呢?不配麽?
難怪沃壟會鄙視這些隻會悶頭做事的同僚,隻顧做事了,人情世故都不管了是吧?
事實上,如明坦這樣顧不上人情世故的人,在一個朝代的鼎盛時期,很多。
隻有老實人的心腸,被冰冷的現實凍結了,才會處處逢迎拍馬,再沒人願意低頭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然後吧,老實人發兩句牢騷,蠅營狗苟之輩還會叫嚣“不滿意你離開大唐呀”。
“呵呵呵,上官,過幾日,京苑東面監摘一些嫁接的箭谷梨,請諸位上官品鑒,品質是否退化了。”
老實人逼急了,抛下顔面,同樣會奉承,隻不過明坦初學乍練,痕迹還是很重。
範铮笑了笑:“行了,本官知道你們就是些做事的人,要學奉承太爲難了。到時候摘一些過來,給寺中上官送去,讓他們看看京苑東面監的具體成果。”
咦,明明内容都是一樣的,但範铮說過之後,明坦忐忑的心情迅速平靜下來,大嘴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這說法,聽上去,感覺東面監莫名上了一個檔次。
“總監說得是,到時候少不了請總監再指點一二。”
心底那一絲束縛撕開之後,明坦覺得自己說話都輕松了許多,何況上官根本不介意自己以前的拙劣表現呢。
這就舒坦了呀!
明坦暗暗發誓,今年到明年,京苑東面監一定要有拿得出手的成果,方不負上官寬容。
明坦歡天喜地的出去,司農少卿李緯慢條斯理地踱進京苑總監公房,接過範铮遞來的茶碗,一聲輕歎。
“明坦這個直腸子,總算學會彎腰了。沒有陶淵明的本事,學什麽不爲五鬥米折腰,活生生把他副監的前程耽誤了,還被甩到鳥不拉屎的東面監。”
感慨歸感慨,李緯可沒出手拉一把明坦。
世事便是如此,縱有千人萬人同情你,卻未必有一人肯伸手拉伱一把。
如果有,那一定是你一生中難以遇到的貴人。
四面監的品秩,雖然與副監一樣是從六品下,實權卻有高下之分,晉升的優先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沒有借着明坦倒黴的時刻,再踏上一腳,李緯就已經是厚道人了。
真的,落水狗被痛打那一刻,舉棍的人,多數是從來沒有恩怨的。
範铮笑笑:“這世上,總得有一些老實做事的人不是?”
你可以關照一些阿谀奉承之徒,切不可将所有老實人的晉升台階堵死,否則早晚要出事。
李緯颔首:“難怪上官肯頂住一些人情,非要将你安在京苑總監。除了分段運輸法的才情,你這立身,才是上官想看到的。”
明白,老輩人,想盡量維持公正的局面,讓所屬衙門能良性發展。
隻可惜這種空中樓閣的願望喲……
敬佩歸敬佩,但這真的是望梅止渴,一蟹不如一蟹是注定的事。
這是曆史的客觀規律,不是喊喊口号、給作者扣幾頂帽子就能解決的事。
老朱将貪官剝皮革草時,也沒想到他家大明是史上貪官最多的王朝。
“副監龍闵這裏,你也無須顧慮,即便沒有你從天而降,他的資曆也不足。”
再說,司農寺也不是隻有京苑總監這一個五品位置。
嗯,現在的洛陽宮還不是東都,沒有都苑總監這個同級職司,可九成宮總監同樣是從五品下,最多就是離長安三百二十裏嘛。
極爲重要的太倉署令呢?
抱歉,從七品下。
“無所謂。”
範铮并沒有因爲李緯的話,态度上有任何改變。
龍闵到現在,還是兢兢業業地履行職司,這就夠了。
範铮也不至于心眼小到非要趕走他,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如果龍闵想作妖,不妨想想範铮是從哪個衙門出來的。
“上官聽說要去民部了。”李緯有意無意地說。
民部尚書、莒國公唐儉,因爲不理職司,總與賓客飲酒博弈,又被侍禦史柳範彈劾了,尚書是幹不了,反正有爵位在身,職司愛要不要吧?
本身資曆、功勞、爵位足夠,唐儉家娃兒唐善識還尚了豫章公主,有什麽可戀棧的?
郭嗣本去民部的話,順位晉升,是必然輪到李緯接任的。
關鍵是,李緯自身的資曆,那是相當硬實,頂上去一點問題沒有。
綜合以上因素,李緯過來,就不純粹是閑聊,而是争取範铮的支持了。
畢竟,司農寺裏的五品官員可不多。
範铮默不作聲,隻是對李緯叉手,二人相視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