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主簿帶着亭長、掌固,送上了早膳。
由于官吏們抱怨膳食品種的單調,主簿帶人學了石傲餅、、槐葉冷淘等花樣,才算安撫了官吏們的嘴和心。
誰讓主簿不僅得管禦史台的官印,還得登記受理事務、出發之日,考察(句檢)有無延誤,記錄官吏過失的黃卷(多義詞),還管着禦史台衙門的官廚呢?
貪是未必貪的,但豬肉過手一道,手上不得沾點油嗎?
朝廷官員們的膳食,是分檔次的。
宰輔們的叫堂廚,爲政事堂專供,除了正式在職的三公、三省主官,還有諸位受同平章事、同中書門下的加官尚書、卿、監,可以共用。
哦,負責知制诰的中書舍人,也能享受這待遇。
堂廚的供給豐盛,除了惠及宰輔,偶爾連他們的家人也沾光了。
第二檔是廊下食,貞觀四年十二月诏,各司主官(朝參官)在朝會之日,可于太極殿外廊下就食,五品以上可以升殿就食,範铮因爲爵位,得以免了在廊下就食的尴尬。
食物嘛,供酒水、果蔬,冬湯餅、夏冷淘,百盤食物三頭羊,餘物賜中書供奉、監察禦史與太常(博士)。
由民部掏褡裢,鴻胪寺辦席,禦史台審核,配合得天衣無縫,要說其中沒有各司的利益,範铮才不信。
隻不過嘛,世上的肮髒事多了,這種部司之間的配合,還算是比較規矩的了。
嗯,黑與白中間,還有個顔色叫灰。
廊下食最不舒坦的一點,是不許行坐失儀、語鬧,失儀者由殿中侍禦史彈劾、朝廷罰俸,一不小心,免費的膳食就成了高價的膳食。
各衙門自主安排的就是官廚,供常食、小食、午粥。
範铮從主簿們推來的小車子上,取了一份槐葉冷淘、一份葫蘆頭泡馍,坐到台院一桌大快朵頤。
治書侍禦史馬周走來,取了一份石傲餅食用,順便抿一口随身葫蘆裏的綠蟻酒,面色越發顯紅。
倒不是馬周的俸祿喝不起好酒,哪怕是真買不起,皇帝也賜得起,問題是他的身體受不起。
消渴症這個毛病,連太醫署與尚藥局都束手無策,散騎侍郎許胤宗與孫思邈道長都會診過,卻隻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于是,馬周需要時不時飲酒,偏偏酒量不算特别好,隻有濁如綠蟻酒這般淡薄的酒,才能讓他正常做事。
馬周咬了大口石傲餅咽下,灌了一口綠蟻酒,狷狂之态複顯:“範台端,可知這官廚,錢從何來?”
範铮飲盡葫蘆頭泡馍的湯汁,以汗巾擦嘴:“回上官,不知。”
馬周咔嚓咔嚓咬着酥脆的石傲餅,含糊不清地吐出三個字:“公廨錢。”
公廨錢制度,于武德元年十二月實施,置各衙本錢,以各衙的令史主持,稱爲捉錢令史。
每司、州有九名捉錢令史,在吏部登記爲官員候補,手頭的原始本錢就是五萬文,也就是五十貫,通過官方貿易的名頭,要每月掙回四千文,掙夠一年了可以補官。
當然,流外官居多。
可區區不入眼的流外官,對于百姓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貞觀元年,京師與州縣,以公廨田供諸司靡費。
其後,因用度不足,京師官員隻有俸祿與賞賜。
于是,公廨錢重啓,以與番邦貿易掙利錢,按衙中人員多少取月料。
很合理,大唐與各番邦的貿易如何,看看西市那些頻繁出沒,膚色、眼睛、鼻梁、語言各異的商賈就知道了。
不說什麽萬邦來朝,萬邦來商還是很靠譜的。
範铮想了想:“恐怕有點問題。長安、洛陽、廣州、揚州、益州、沙州、涼州等地,實現這一條,還是不難的。”
但是,很多窩在腹地的州縣,他們一輩子連番邦人長啥樣都沒見過,怎麽與番邦貿易?
騎着騾馬去羅馬嗎?
“所以,十一年,又罷了公廨本錢,以天下上戶七千爲胥士。”
按範铮理解,直白翻譯就是:你們七千戶打着胥士的旗号,可以稍微逾越律令,給我掙給公廨錢!
上戶嘛,不是豪強就是商賈,倒不至于承擔不起。
可誰不是逐利而行?
上交諸司一文錢,勢必利用給的便利掙回十文錢,這才是人性。
老老實實用自己家産填補這個窟窿的人,不敢說絕對沒有,至少是鳳毛麟角。
有番邦貿易的地方還好一些,輕易就能從中撈回來了。
可那些沒番邦往來的地方,胥士會承擔這損失嗎?
當然不是,轉嫁而已,更小的商賈、莊戶,才是公廨錢息錢的實際付賬人。
“十二年,複置公廨本錢。京師七十餘司,捉錢令史六百餘人。”
馬周很惆怅。
這個命題有點大,尤其是觸動了各司的福利,範铮要是敢貿然插手,怕不得處處被紮小人?
這個從武德年就留下的敝政,到了唐文宗的開成四年終于停了,可各衙開始捉襟見肘。
結果開成五年正月,唐文宗病重,權宦仇士良、魚弘志立了他弟弟唐武宗爲皇太弟。
唐文宗其實是一個挺悲劇的皇帝,雖有一番雄心壯志,奈何時運不濟。
國力衰退,想好好振作一把吧,朝臣的牛李黨争,讓宦官的權力更大了。
想殺宦官奪權吧,甘露之變還被宦官反殺了,朝臣幾乎快殺空了。
想立太子吧,跟自帶詛咒似的,立誰誰死。
宦官仇士良表示:别賴我!
一個是自己夭折,一個是你聽信讒言幽禁,郁郁而終的。
宦官隻對權勢感興趣,對誰當皇帝,沒興趣!
唐武宗收藩鎮、破回鹘,清吏治、興經濟,對于各司靡費的缺口當然也心知肚明。
會昌滅佛,除了唐武宗自身信道、佛教勢力龐大等因素外,未必就與補公廨錢的缺無關。
總而言之,這是個幾乎蔓延了唐朝的痼疾,範铮這種最多拿粉刺針挑膿瘡的小角色,就不要去碰這事了吧。
搞不好,這個問題,能夠把範铮給燒了。
範铮叉手:“上官還是饒了下官吧,這頂帽子,範铮戴不起。谏議大夫褚遂良,言行剛烈,要不,上官還是找他?”
《唐會要》裏,還真是褚遂良提出了反對,然而沒有用,時禁時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