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坐着小輿,搖搖晃晃地來到明德門前。
“華容開國縣男且慢,雍州倉曹已經備了數十車的幕、糧、衣,司倉參軍蔔塘押解,随行藍田關赈濟。”李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中含淚。
“叭”。
一泡大喜鵲便便正正掉落李泰臉上。
範铮好不容易控制住想要扭曲的面容。
該,讓你裝。
接過武能遞來的汗巾,擦去這一泡,李泰面容端正:“本官雖隻是雍州刺史,但大唐的子民受難,本官感同身受。雍州能力有限,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換一個對官話不熟悉的人,是聽不出李泰的潛台詞的。
糧、衣,雍州給,但别讓流民進來。
因爲,流民是最難管束的人群,一不小心就出亂子。
記得李泰的鄜州都督是怎麽沒的嗎?
即便隻是遙領,該負的責任,正堂官還是得負啊!
别管李泰這話味道對不對,雍州肯赈濟幾天,就是了不得的善念了。
要是換一個刺史,心腸狠一點的,直接不許流民入境,也不施赈濟,你能怎麽樣?
理由很充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子民,顧不了其他地方的人。
你說協助哦,請問一下,貴地是遭了天災,還是人禍?
就是朝廷來問罪也能說得振振有詞,闆子該打到商州刺史身上。
李泰當然不會是純善心發作,有幾分表演的性質。
東宮,兄長已經不堪大用了,十四年終于輪到本王上場!
顯露一番擔當,順便在耶娘、宰輔面前刷一下好感,何樂而不爲?
至于倉曹的幕,一定是快要老化的;
衣,一定是夾蘆花的;
糧,一定是三年陳的。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對于流民來說,有就不錯了,還有挑三揀四的餘地?
正七品下司倉參軍蔔塘的面容有幾分熟悉,範铮仔細想了一下,疑惑地轉頭:“參軍與東市丞蔔乙怎麽稱呼?”
蔔塘咧嘴一笑:“那是家兄。”
範铮點頭,難怪如此相像了。
“伱們這名字,别具一格啊。”範铮還是沒忍住,開口吐槽。
蔔塘輕笑:“阿耶取的諧音名,不移、不貪。”
範铮忍不住笑了,有趣的老人。
南出長安,一路基本是上坡、再上坡。
藍田縣地勢由東南向西北傾斜,總體簸箕似的,八成的山嶺。
每個山頭其實都不算高,卻比較險峻,難怪能成爲長安的南部屏障。
土地,那叫一個五顔六色,褐土、黃土、紅土、紫土、棕土。
野生樹種,範铮表示,眼盲,一個都不認識。
前方五步,一塊石頭從坡頂上滾落,停在道路中間。
山上落石頭倒不是啥稀罕事,不過一般是在春夏雨水繁多的季節,泡松軟的泥土再也留不住石頭這無情郎。
冬季可就比較稀罕了。
座下,新剪了三花發型的突厥細馬,身子欲仰,似乎受驚了。
範铮握着缰繩,雙腿夾緊,眼睛瞪得大大的。
沒法,三腳貓武藝、蹩腳騎術,根本不足應對将要到來的危機,隻能乞求别摔破臉。
本來就不好看了,再來道疤什麽的,難道要爬去敲鍾?
一直在身旁的孫九,掄起不是太有力的胳膊,一巴掌扇到馬頸上,幾欲癫狂的細馬驟然松弛下來,“咴兒”幾聲恢複了平靜。
範铮轉頭看了孫九一眼,微微詫異。
老家夥,看不出來,還有這本事!
這庶仆,請得值!
“台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貴仆卻是頗具手段啊!”
蔔塘贊道。
範铮吐了口氣。
哪有什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啊,純粹是反應慢,還沒回過神來。
藍田關雄峻,關下千餘流民眼神黯淡無光,流露出對這世道的絕望。
蔔塘帶人,架鍋造飯、安幕、逐一送衣物,才讓死寂的流民,眼中有了一絲希望。
“這是雍州刺史、魏王的一片心意。”範铮開口。“本官禦史台侍禦史範铮,奉聖命,前來詢問,你們因何成了流民?是天災、還是人禍?”
一名形銷骨立的漢子蹒跚地走過來,叉手道:“官爺容禀,我們出自證明城……”
範铮驚訝地插嘴:“等等,證明城?難道你們不是商州豐陽縣安業城人氏?”
漢子苦笑一聲:“安業,安業,安居樂業,我們高攀不起。這一位胡翁,是城中商賈,城主蕭灞毗帶兵闖入他宅院中,收走他積蓄的一千餘貫,并且放話,讓胡翁證明他的錢是他的錢,自當還回去。”
“那一位,眼睛泡腫的,他的婆娘被蕭灞毗收走了,要他證明他婆娘是他婆娘,自當送還。”
“這倒不比胡翁,好歹是戶籍的,三天後,人也放出來了。可是,他婆娘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後懸梁自盡了。”
“還需要說下去麽?”
一直沉默寡言的鮮于匡濟,拔刀斬向一株小樹:“耶耶們流血打下的江山,竟爲畜生輩踐藉!”
範铮轉頭,看向劉谙:“着你騎快馬回長安城,如實禀告藍田關下情形,然後不必跟來了。”
鮮于匡濟對範铮重重點頭,意思是認同範铮的做法。
出事了,共擔!
範铮看向蔔塘:“勞煩參軍在這辛苦幾天。”
蔔塘苦笑着點頭。
一名婆娘挎着籃子,從藍田關一側走了出來:“哎喲,那麽多年,終于見到一個心懷百姓的好官了。官爺,我這半籃高馔蒸馍,就送你了,這是民婦一片心意,莫要嫌棄。”
雷九默不作聲地上前,手握鐵尺,将婆娘隔開。
婆娘挑眉:“喲,這是怕我幹壞事咋地?我一婦道人家,也做不了什麽啊!”
範铮微笑:“怕是我一吃這高馔蒸馍,就馍到命除了,是吧?稱心。”
婆娘咯咯嬌笑,臃腫的面孔竟現出一絲妩媚:“人家可是叫如意喲。”
籃子一扔,馍散了一地,有急不可耐的流民撲上去,抓住一個高馔蒸馍就往嘴裏塞,沒一會兒就瞪眼、蹬腿,倒是做了個飽死鬼。
如意邁腳向山林狂奔,右武衛翊衛一夥人竟然追得很吃力,時不時如意從身子扯出果子、面皮什麽的當暗器,卻也夠阻攔一下了。
沒有用弓箭,是因爲這裏太靠近山林,林深草密,不容易命中。
“回來吧,追不上的。”
範铮看了一眼情形,歎氣道。
什麽竹排、陷阱之類的小玩意,雖然傷不了身手矯健的翊衛,卻拖慢了他們的速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