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公堂。
三司會審必須堂堂正正,入獄拷打之類的事,獄史或許能幹,官員們得保持超脫的姿态。
或許,這才是李義府當初玩仙人獻果,結果不招待見的原因。
酷吏,一個“吏”字就把格調定死了。
良吏的“吏”何解,雙重标準了解一下。
正案隻有一張,是當值審理的有司坐席,左右略後一點是副審的席位,唯有這一次在其中一個副審席側後加了個次席。
今天是第一次開審,正案是大理寺從六品上司直蕭景真,副審席一側是從六品上刑部員外郎姬霈牯,再一側的副審是從六品下侍禦史唐臨、攜監察禦史範铮。
至于在一側旁聽、監督的侍禦史,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
蕭景真與姬霈牯雖然詫異範铮的出現,卻一下就反應過來了,禦史台這是準備拔擢範铮了啊!
啧啧,自己當年,要得這青睐,起碼少耽誤十年。
案子有兩個。
第一個,是绛州夏縣女子衛無忌,六歲時阿耶被鄉鄰衛長則殺死,阿娘改嫁,無兄弟,吃百家飯凄楚長大。
後爲地方官(伯長,伯常)飲宴效力,衛長則恰恰在賓客席中,衛無忌持磚拍死他報仇。
賢達們,拍磚的曆史又前推了啊!
事後,衛無忌沒有逃走,而是投官自首,引頸受戮。
州縣官員有些爲難,索性将案子上交。
案子真沒什麽曲折的,夏縣鄉鄰的陳詞一并轉交上來,衛無忌是主動投案,也未曾隐瞞什麽。
衛無忌已經三旬有餘,因爲生活的艱難、還有報仇的執念,一直孤身,體态漸趨臃腫,本來就一般的容顔也略顯滄桑,一身囚衣卻穿得整整齊齊,易皺的地方還被她拉伸了。
這種案情,連殺威棒都免了,本來就一目了然,人家還沒有絲毫隐瞞,沒必要。
“小民一生,孤苦無依,全拜衛長則所賜。得報大仇,心念已足,願領死。”
蕭景真與姬霈牯、唐臨商議了一陣,都在搖頭。
衛長則殺了她父親沒錯,可那是前朝的事,不宜算入本朝中。
所以,衛長則在本朝,理論上是無罪的。
按這推論下去,衛無忌是當判死罪。
可是,爲父報仇,是天性、合人情,孝道無虧。
這就是個兩難選擇,否則夏縣、绛州早就判決了,至于把案子推上來嗎?
地方上也深得蹴鞠精義啊!
唐臨清了清嗓子:“反正,本官認爲,罪責屬實,其情可憫,當赦、減罪責,流就差不多了。”
蕭景真執着地表示反對:“新官不理舊賬,何況是舊朝的仇怨?都算前朝的賬,大唐百姓還得死百萬人!本官以爲,審理時當不予考慮舊賬。”
姬霈牯則和稀泥:“都有道理,本官以爲可以綜合一下嘛。監察禦史,你以爲呢?”
被點名的範铮笑了笑:“罪責肯定是要算的,憫不憫就不是三法司的事了。真想保全衛無忌性命,怕是得禦史大夫、大理卿、刑部尚書家的夫人出力了。”
唐臨瞬間明白了範铮的意思,讓各家的夫人求見皇後,将事情說給長孫皇後聽嘛。
長孫皇後是個心善的,當會爲衛無忌說情,皇帝再酌情減罪。
雖然有點套路化,但好用。
長孫皇後極少插手法司事務,一旦開口,三省都得掂量一下。
三件綠袍再度相聚,嘀咕了一陣,決定将審理結果拖延,先報各自衙門正堂官,留一點時間出來緩沖。
大理寺獄丞、獄史好生将衛無忌帶了下去,不像對其他人犯那麽粗暴。
報父仇,這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理由,獄丞、獄史雖然不可能給衛無忌超規格待遇,至少可以給她少受罪。
單獨一間牢房,囚室較别處幹淨,角落有幕布爲屏,已經體現了大理寺獄的善意。
法理人情,雖然法司官吏需要克制個人感情,卻不代表沒有一點傾向。
退堂歇息了一刻鍾,官吏們借機釋放存貨,免得上堂失儀。
第二個案子卻有些頭疼。
正三品嶲(同巂)州中都督王志遠锒铛入獄,押解長安了。
罪名語焉不詳,各衙正堂官的交待則是必死。
老實說,範铮好奇了。
大唐三品以上官,犯事的不是沒有,多是除名、流,很少有直接處死的,有疑義請參照李襲譽。
非要置之死地,罪名還含糊其辭,就難免讓人好奇了嘛。
嶲州大約是西昌一帶,雖然從漢朝就納入版圖了,但蠻族衆多,情況向來複雜,溝通不暢了、脾氣不好了、壓榨過頭了,都随時可能“呦呦”地舉着骨矛幹你一家夥。
王志遠身着囚服,不戴枷鎖,發挽胡纓,一頭銀灰的發色很顯眼,骨架粗大,顴骨凸顯,眼窩凹陷,眼神顯得黯淡,身子卻站得筆直。
“王志遠,你在嶲州所犯之事,一一從實招來,看在伱爲朝廷牧守邊疆的份上,可以不動刑罰。”
蕭景真的話,亦真亦假、半真半假。
大唐不講刑不上大夫,但議貴一條,三品以上職事官,确實是刑不上,死罪也必須皇帝親自定奪。
王志遠這種棄子嘛,真動刑了,也不會有人爲他鳴冤。
“某爲大唐鎮守嶲州,多番平定夷人之亂。鎮守有功,但鎮撫不足,又不能一味免錢糧。”
“于是,某向最大的夷人部當康,求娶酋首之女,導緻沖突加劇……”
當然沒王志遠說的那麽簡單,随行的卷宗裏,附了嶲州都督府長史的彈劾奏折及證據。
美色倒不是主要的,夷人女子有美豔的,可王志遠也不是見了美女就走不動道的初哥。
事實是,王志遠同時索要了天價的陪嫁。
要不然,你以爲王志遠是奔砣砣肉去的?
理由就一個,王志遠要秩滿,也就是任期到了,最後撈一把。
不要說清廉了大半輩子之類的話,“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什麽叫晚節不保!
僅僅是如此,最多就是朝廷處罰而已,可因此引起嶲州夷人反叛,甯死也要戰一場,罪責就大了。
雖說王志遠率兵平叛,可裂痕卻無法彌補,也就成了他的取死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