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令笑眯眯地捧着茶碗,惬意地吃了半碗,長長吐了口熱氣:“身爲東市令,本官義正辭嚴地告訴監察禦史,必須沒有。”
範铮閉目想了一下,面上綻放出笑容。
這是個妙人。
“如果是一匹贓馬,身上本就有烙印,要怎麽讓它合理合法呢?”範铮吃完一碗茶,笑呵呵地看着公房内外。
嗯,東市署确實忙碌,偌大的公房裏隻有東市令與自己存在。
東市令的眼睛眯萋,夢呓般飄忽的聲音輕輕回蕩:“東市之東,常樂坊,有皮匠;西市之西,懷德坊,也有皮匠。據說,他們有一種手法,可以暫時遮掩馬匹身上的烙印……”
後面的話,就不用說了。
遮掩的手段,不清楚,想來如同在滲水的老牆面上刷膩子粉,效果也就那樣。
而公驗、入籍,隻要相應打點到位,遮掩得大緻過得去即可。
幾個重要位置,以新烙印壞舊烙印,實在不能烙的地方強行割一塊皮再長,一年半載之後就風平浪靜了,哪怕是官馬,出處也早就報亡了。
牛馬這樣重要的生産工具,在各縣衙也是要備案的。
東市令口中說出西市,那是存了一個念頭:或許我會倒黴,多少帶個伴走。
拖人下水,難道不是常事麽?
範铮腦子裏現出長安城的地圖,不禁啞然失笑。
這些皮匠是有強迫症麽?
常樂坊與懷德坊,恰好是在平行、對應的位置!
“據說那一位,常去西市。”
禍水西引,金蟬脫殼,本官的造詣啊,又進步了。
看來,五品以上的大夫等級,也是有希望的。
“東市令日理萬機,下官也不多擾,可否遣一精幹的府、史,帶下官看看這有趣的東市。”範铮的目的達到了,自然懶得在公房内磨時間。
男人,其實也有逛街的喜好,唯獨耐性不好罷了。
東市令笑道:“也是,不趁着現在逛逛,過幾年監察禦史就不得入東市了。蔔乙,帶監察禦史巡視東市,知無不言!”
東市令能當上這六品官,這讨喜的口彩定然是一個助力。
說範铮以後不得入東市,那是因爲五品以上不得入集市,是變相的恭維範铮了,偏偏範铮還不覺得谄媚。
吩咐蔔乙知無不言,其實是一句反話,意思是悠着點,别瞎說什麽大實話。
範铮看了一眼蔔乙,咧嘴笑了。
這不巧了嗎,剛好是幫仆婦要回短缺冬瓜的那位東市府。
蔔乙其實是知道範铮的,畢竟當年送獸炭時,他也在場。
而今範铮已是位卑權重的監察禦史,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蔔乙在東市署的官吏中,算相對清廉的,如果不是被刻意針對,監察禦史其實與其他上官也沒什麽區别。
“東市署呢,以秤、鬥二物平市,盡力不讓百姓受損;以三賈均事,每旬将同一物品按精、次、粗,定爲上賈、中賈、下賈,官府采買、懸平贓物,都是按中賈來定。”
懸平,是一個比較專業的詞彙,對于贓物與案發地價格有差異的,以案發地中賈計價。
蔔乙咧嘴,有點沒心沒肺的:“上官,其實敦化坊的獸炭,恕我直言,一直是下賈。”
這裏的賈,替換爲“估”字就順眼多了,估價嘛。
範铮微笑:“我知道啊!從一開始,敦化坊獸炭的定位,就是走下賈,因爲下層人口多。上賈的香獸,我要貿然插足,龍首西渠還不曉得會增加多少浮屍。”
中賈的爲什麽不做?
先天不足嘛,石炭末子與整塊的石炭,做出來的獸炭終究還是有點差異的。
而且,中賈的獸炭,競争也激烈,陸甲生怕把握不住。
所以上賈、中賈的獸炭,算了吧,範铮隻是想讓敦化坊有個保障,并不想達到人人富裕,那不現實。
敦化坊的漢子、婆娘們見到範铮,面色喜悅,叉手之後便談笑風生,東市裏進出的人都爲之側目,從來沒見過官員那麽親民的。
範铮來獸炭攤的目的,其實也顯而易見,讓周圍的同行看看,敦化坊獸炭雖然是下賈,卻大有來頭,要搞點什麽小動作,麻煩事先想清楚了。
姜氏藥行很氣派,藥鬥子裝着各種各樣的藥材,醫工偶爾給人看看病,抓幾副方子,多半還是看病患的家庭承受能力而改方子。
不管怎麽說,這些古老的醫藥行業,是真活了不少人。
遇到富庶的,藥行也不吝售出上好藥材牟利。
說起來,好久沒見到姜茯苓了。
……
長安縣,懷德坊。
皮匠紮堆,忙碌不休,硝、磨、切、割,都是手藝活。
皮具也是一大産業,無論是鞍具、馬車、皮椅、衣履,都有它活躍的身影。
膽子大一點的話,就是私制皮甲也很便利。
忙碌的匠人,對着常服的範铮不以爲意。
一名着圓領袍、蓄鼠須的管事踱了過來,叉手見禮:“這位客官是想買什麽皮具嗎?”
範铮并不搭話,孫九幹嘛了一聲:“我家郎君想問問,他看上一匹有主的馬匹,要怎樣掩蓋烙印,好去公驗入籍呢。”
管事的臉一沉:“什麽掩蓋?我們是做正經皮具,不懂這個!走走走,去别處玩!”
孫九鼻孔裏哼了一聲:“橫什麽?要不是朋友相薦,我們還不來懷德坊呢!真是的,當常樂坊不制皮具似的。”
管事冷笑:“喲,你怕是不知道吧,常樂坊的皮具作坊,同樣是我宇文氏的!”
範铮眨着眼睛:“右衛大将軍宇文士及?哎呀,那可不得了。”
有個典故就出自宇文士及,破鏡難圓。
管事哼了一聲:“天下就隻有他姓宇文麽?宇文恺公,長安城的締造者,知道不?”
範铮恍然大悟。
宇文恺締造長安城,給自己留點小福利,說得過去。
可是,他的長子宇文儒童随裴仁基、裴行俨謀誅王世充,事敗後不是滅族了麽?
是了,王世充隻占據了洛陽,誰敢說宇文儒童在長安就沒有子嗣?
範铮郁悶地歎了口氣:“狗眼看人低!我們走,就不信偌大個長安城,隻有宇文氏的皮具作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