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個意思,天都冷飕飕的,還有人往芙蓉園趕,非得吹點冷風才自在啊!”
坊門内的小亭子裏,烤着石炭火盆,範铮吐了口淡淡的霧氣。
都零星飄着雪了,天氣死冷死冷的,身上的羊皮襖子都不夠禦寒,裘皮衣之類的服飾對範铮來說還是嫌貴,棉襖倒是輕便了,卻顯得臃腫。
不要誤會,此棉襖不是後世意義上的棉襖,填充物不是棉花,而是木棉花。
木棉花輕盈、保暖,确實是填充物的上上選,但缺陷是産量不能滿足整個國度的需求。
至于短絨棉,還在高昌與西南的金齒部、黑僰濮部等地方,沒傳入唐朝。
長絨棉……期待大航海時代吧。
攏着袖子,蹲在火盆過上,範铮這造型,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土,沒有一點官老爺氣息。
“呵呵,人稱長安第一青年才子的魏王,在務本坊國子監内獨辯佛道儒三教青年才俊,得大勝而歸,在芙蓉園擺酒爲賀,總要有人捧場的。”
相裏幹不輕不重地娓娓道來。
範铮輕笑。
李泰的文才如何,史書還是公正記錄了,沒有因其墨寶遺失而貶低。
李泰的真才實學有,文采也确實不凡,但說第一青年才子,知道的人隻能輕笑。
他要沒那家世背景,能進前三都不錯了。
别人的家底,受一受吹捧還是值當,就是别沉浸在其中,忘了自己的真實能力。
一名青衣大袍的人從坊門外探頭進來,吆喝到:“勞動問一聲,将仕郎範铮可在此坊嗎?”
範铮起身,站到坊門外:“正是本官。”
來人眼裏透着一絲歡喜:“原來是敦化坊,本官卻記錯了,找去了青龍坊。魏王府典簽武能,奉命請将仕郎芙蓉園相聚。”
範铮接過請柬,叉手行禮:“有勞上官,下官一定在午時前趕到。”
典簽是親王府最小的官職,從八品下而已,也就高範铮兩級,管宣傳親王教令之事,說白了就是傳送命令、指示、牛皮的跑腿小官。
但在範铮面前,依舊是個大得不得了的存在。
一是品秩差,二是實職與文散官的差别,三是人家背靠當今最得寵親王——雖然不知道這位親王還能風光幾年。
典簽能上門來送請柬,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顔面,範铮縱然再想躲懶,也不得不向芙蓉園走去。
再說了,亓官植幫敦化坊向李泰化緣,這份人情,範铮得認。
……
李泰日常表現是謙謙君子、禮賢下士,芙蓉園的管事、夥計自然也不能隻敬羅裳不敬人,哪怕範铮的打扮略失格了些,依舊将他引到曲江池南岸的紫雲樓中。
紫雲樓名爲樓,其實可以視爲一個單獨的宮殿,樓中的夥計、侍女頻繁依序出入,樓中排的座次數百,範铮被引到靠門的一個邊緣位置坐下。
無論是講文采還是論品秩,範铮這個位置都恰如其分,不算侮辱人。
難怪大冷天的,他們還願意出來附庸風雅,就憑腳旁熱乎乎的銅腳爐,還怕什麽寒風?
每張小桌上一個古董羹,卻隻有湯汁沒有肉。
夥計們陸續牽羊進來,各位雅士紛紛指定自己想要的部位,夥計們再拉下去屠宰、分割,這種做派有一個雅稱,過廳羊。
範铮可沒什麽特别的愛好,裏脊才是他最大的愛好。
好在這時候的人口味怪,喜歡補也正常,喜歡吃羊尾也理解,甚至連吃羊眼珠子都不意外,你愛吃脖項肉是個什麽鬼?
除了實在落魄的,一般沒人吃脖項肉。
吃着薄得能透燈光的羊肉古董羹,範铮随着大潮流恭維了李泰幾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裏脊。
不要怪範铮饞,主要是敦化坊的生活水平,基本是豬肉、雞肉之類的,羊肉這種較爲奢侈的食材,範老石才不舍得買呢。
真要天天吃的話,也就那樣吧。
零落的雪花,飛入曲江池淺水的蘆葦叢中,天地間多了一絲肅殺。
不知是誰的提議,建議每人現場賦詩一首,寫景。
範铮微微搖頭,好好吃你的羊肉不行麽,咋羊肉沒吃多少就一身騷氣了呢?
不出所料,雖然上百首詩陸續出爐,但水平嘛……
隻能說,唐朝的詩詞水平高,但高的不是他們。
不知是誰,看着大快朵頤的範铮,心頭起了無名火,點名道:“那位對詩作不屑一顧的兄台,可否願意賜詩一首?”
李泰詫異地看了範铮一眼,面生。
身邊的從六品上魏王府文學趕緊附耳介紹:“大王特意交代延請的将仕郎範铮。”
李泰有些驚訝,竟如此年輕!
糟糕,要不要爲他解圍?
範铮置箸:“詩嘛,有感而發,小道,上不能治國,下不能療腹饑。範某雖然沒讀什麽書,卻也能胡謅幾句。”
“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萬片無數片……”
紫雲樓内笑聲一片,這樣不停重複數字,也能叫詩?
李泰眼裏閃過一絲懊惱,剛才自己應該及時出面,阻止範铮回話的。
範铮舉樽,飲了一口秋清酒,慢條斯理地開口。
“飛入蘆(梅)花都不見。”
最後一句,恰如畫龍點睛,将全無是處的前三句提了起來,且格外應景。
可不要被那些不靠譜的流言騙了,這詩不是所謂十全老人乾隆寫的,他可沒這水平,這是大名鼎鼎的揚州八怪之一,鄭燮(xiè)鄭闆橋的大作《詠雪》。
“好詩!将仕郎好文采!”
李泰贊歎。
詩這東西,好壞根本由不得人褒貶,一耳就能辨出個高下。
範铮的詩,哪怕不是獨占鳌頭,在今天怎麽也算第一等了。
範铮起身叉手:“謝大王誇贊,謝大王爲敦化坊坊學賜書千卷。”
投桃報李,人家李泰實實在在贈書了,當爲他揚一揚美名。
做好事,憑什麽人家還得藏着掖着,跟見不得人似的?
李泰得意地擺着肥胖的手掌:“還别說,一想到敦化坊的娃兒在頌讀本王送的《千字文》、《蒼颉篇》、《急就篇》,本王心裏就舒暢得很。”
範铮補上一句:“大王漏說了妹娃子。”
李泰笑得更惬意了。
好,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