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豐但見青影閃動,掌指拳四面八方的掠将過來,神色凝重,雙手隻在身前大劃圈子,大圈,小圈,正圈,斜圈,越劃越慢,越劃越大,然而掌上勁力越來加強。
卓淩風這路武功與張三豐的太極拳一樣,乃是王重陽一身武功菁華之所聚,講究動靜相合,以弱勝強。換了其他人,早已大敗虧輸。
可是張三豐功力通玄,無所不覺,無微不顯,任由卓淩風身法再快,進招再是捷如鬼魅,張三豐就像周身長滿眼睛,不論卓淩風從哪一方面撲來,他都聽得一清二楚,從容化解。
而他的太極拳妙合天理,吞吐合度,圈吐之中,寓攻于守,威力絕大,在卓淩風有若驚濤駭浪般的疾攻之下,便如怒海中的一塊礁石,浪起時全被淹沒,浪落時卻又兀然挺出,沉凝如淵亭嶽峙,看似兇險,實則夷然無虞。
一個是傲世江湖的年輕俊傑,一個是雄霸武林不世奇人,可這一次卓淩風以“天罡北鬥陣”大戰張三豐,不光是他個人的較量,還有王重陽與張三豐的較量,誰也不敢生半點輕敵之心。
刹時之間,二人又拆了四十餘招,卓淩風越攻越急,整個石矶上漸漸全是青影籠罩,已看不到張三豐身影,周芷若與趙敏隔了數丈之遙,都覺得強風撲面,灌人口鼻。
卓淩風眼見張三豐這些圈子劃得似是平常,但平淡中蘊奧妙,自己無論從哪一方向進攻,他随手便可接戰,其中卻全無一絲破綻,心道:“這樣下去,我如何能勝?”
“天罡北鬥陣”源出道家,是全真教最上乘的功夫,七人布陣時,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沖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其實就是道家以柔克剛、圓通沖虛之道。
張三豐武學源出《九陽真經》,其後多讀道藏,于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後來仰望浮雲,俯視流水,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這才以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内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
所以雙方武學的根本道理,實則一脈相承,況且上次卓淩風在武當山施展“天罡北鬥步”,張三豐就在現場,事後細細揣摩,對其原理了然于胸,這才以不變應萬變。
鬥到這會,卓淩風便知自己無論使用什麽武功也都奈何不了張三豐,哪怕用出“天罡北鬥步。”
卓淩風猜的不錯,“天罡北鬥陣”雖然厲害,但卻是并體聯功的合擊陣法,卓淩風一人布陣,隻有身法加成,但并未增加内力。
一般人面對如此攻勢,固然眼花缭亂,難以抵敵,但張三豐道心穩固,靈覺所至,無所不查,讓“天罡北鬥步”的威力無形減少許多。
而太極神功最擅長禦,此種打法千招之内已然很難決出勝負,千招以外則隻能靠各人功力,耐力和心之妙用,勝負未可預料。
面對一個百歲老頭,卓淩風久戰不下,心下暗道:“看來隻能如此了。”倏然一聲長嘯,雙掌并胸,一招“震驚百裏”應手而出,頃刻間罡風縱橫。
卓淩風武功花樣繁多,無論是近身克敵,遠程制勝,都是當世絕藝,實可謂千變萬化,令人防不勝防。
然而他此時施展“天罡北鬥步”,飄逸潇灑,靈巧萬變,這時再配合剛猛淩厲、大道至簡的“降龍十八掌”。
以降龍十八掌之威猛,濟以“天罡北鬥步”之靈巧,二者配在一起,降龍十八掌也發揮出了從未有過的威力,隻聽狂風銳嘯,直如海潮洶湧。
張三豐身周布下的真氣被卓淩風震的哧哧做響,四下迸散,頓感熱浪撲面,如堕火爐,贊道:“好!”
張三豐突然向前踏上一步,突然橫空一劃,又再次一劃,便似寫了個“二”字,吟道:“武林至尊!”
他口中說話,出手之際更是神氣朗淡,全無半分煙火之氣,然而在卓淩風掌風呼嘯之下,趙敏周芷若都聽的清楚,卓淩風這奔雷掣電般的一招也被消于無形。
卓淩風心下一凜,隻見張三豐猛然身子一晃,竟沖破了卓淩風掌風激蕩下形成的一堵無形氣牆,直欺到他三尺之内,由守入攻,銳意直進,雙掌上下紛飛,或拍或打,所指之處俱是卓淩風的要害。
他出招雖然愈來愈淩厲,舉手投足之間卻愈見雅量高緻,口中不停吟道:“寶刀屠龍,号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争鋒!”
他口中悠悠不絕,排空沖霄,風爲之息,手中動作但如龍飛鳳舞,或如快劍長戟,或如靈蛇盤騰,或如猛獸屹立。
當真如李白詩雲:“飄風驟雨驚飒飒,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鬥。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隻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趙敏與周芷若瞧的一怔,旋即不由拍手喝采,卓淩風不禁動容,脫口道:“倚天屠龍功!”
要知張三豐三弟子俞岱岩當年被天鷹教暗算,複被西域金剛門中人以金剛指力捏碎了全身關節,變作終生殘廢。張三豐中夜徘徊,憂心如搗,因想起此禍自屠龍刀而起,以指書空,反複琢磨與屠龍刀有關的那幾句口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号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劍出,誰與争鋒。”
他意與神會,将書法與武學融彙一處,竟創出一套威力奇大的“倚天屠龍功”。
其中二十四字的一橫一直、一點一挑,所包含的陰陽剛柔、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
這套功夫被其五弟子張翠山習得,當年張翠山功力尚淺,施展出來,就讓謝遜這等一流高手俯首認輸。
同是一路武功,張三豐使來,窮極造化,真有倚天屠龍之威,叫人無處可避。
卓淩風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掌,西一腳,手腳齊出,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将張三豐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鬥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
蓦然間,張三豐寫到最後一個“鋒”字,長嘯一聲,伸右手直直一劃,隻聽哧的一聲,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
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桃花島的群峰之間盡是回響,海濤之聲也難以掩蓋,尤顯得聲勢非凡。
而張三豐寫出這一筆隻是一瞬間事,卓淩風就覺勁風忽來,浩氣天落,旋身一掌揮出,蘊含千鈞之力,風雷滾滾。
奪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
誰知張三豐這一劃,一觸卓淩風掌風,倏地轉折,避其堅實,沖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直接穿透氣牆,頂的卓淩風手掌發麻,掌勢一滞。
卓淩風心中大駭,驚道:“好家夥,他與我過了數百招,怎地還有如此厲害的内勁!”
他心知張三豐武功深不可測,但終是暮年之身,比不得自己精壯,怎料他與自己苦鬥良久,仍然能夠發出如此淩厲的勁力。
但卓淩風一驚之下,便即攝定心神,察覺勁已近身,身如曳電流星,彈射而退,張三豐身如紙鸢,如影随形,大袖一揮,長袖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直刺卓淩風面門。
卓淩風武學修爲之所以不及張三豐,内力不及對方精純隻一方面,但這份差距在實戰中影響不是太大,最重要就是差運勁發力的技巧上。
所謂運勁發力,指的是内勁運用在剛猛和陰柔方向的成就。内力剛猛發揮到極緻爲至剛,無堅不摧,無強不破,内力陰柔發揮到極緻爲至柔,無不恰到好處,無往不利。
張三豐武功之深,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卓淩風勁力變化就有所不及,尤其飛退之中,勁力生變,不及格擋,急急低頭。
但張三豐這一袖勢在必得,直接掠鬓而過,帶走卓淩風一叢發絲,四散飄揚。
趙敏瞧得心跳加劇,不由一聲驚呼,周芷若卻是開心之極,朗聲道:“是我赢了!”
趙敏微皺眉頭,心道:“我拿你當做對手,着實是我想差了!”
她突然發現,周芷若不如自己的最大地方了,那就是她心裏隻有自己的一切。
如此做法,不能以對錯而論,可這樣的人想要讓優秀的男子傾心,卻是難上加難。
卓淩風被張三豐斷了頭發之時,順勢低頭躬身,深吸一口真氣,身形有如無形之物,從張三豐掌下漏了過去。
這時他已經退到石矶邊上,腳下一點,去勢頓停,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
張三豐也是一驚,他以爲卓淩風輸了一招,多少會亂了方寸,萬不料他應變如此之快。
駭異間,感覺卓淩風掌力送來,潛運“太極勁”,勾住卓淩風掌緣,張三豐内勁所及,功力稍弱者必爲帶動,以自身爲軸心轉動不休,不費一拳一腳,隻需從旁引導,就能讓對手轉得天昏地暗、筋疲力盡。
然而卓淩風内力深厚,雙腿微蹲,如如不動,右手反手一勾,左掌順勢推出,張三豐舉掌欲攔,突覺一股吸力從卓淩風左手源源而來。卓淩風已經用出了“吸星大法”。
張三豐内力雖然精純,但亦脫不出“真氣”樊籬,方要穩住内勁,怎料卓淩風掌力由吸變送,反守爲攻,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卓淩風生平絕學,無論武功、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巅,張三豐武功雖高,見識雖廣,也是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笃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硬的拼一招,同時向後疾掠出丈餘開外,方始站穩身形。
兩人同時用上了剛掌,卓淩風自然大占便宜,可張三豐掌上勁力莫可測度,卓淩風就覺一股堅韌渾厚的柔勁直沖自己經脈五髒,隐隐滞澀。
張三豐也感覺數道雄強内勁透掌而出,酸痛澀麻不一而足。
這一切趙敏周芷若看不出來,隻有卓、張二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自運氣化解對方勁力。
霎時間,一片寂靜,隻聞東海浪濤之聲,卓淩風凝視着張三豐良久良久,突然深深吸了口氣,将濁氣緩緩吐将出來,拱手作揖道:“張真人一代宗師,晚輩輸的心服口服!”
周芷若被他打的險些送了命,好不容易養好傷,他與趙敏孩子都懷上了,氣悶難當,眼見張三豐打的他自認不敵,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爲,聽得這話,冷笑道:“我看你這兩年沉湎酒色,所以忘了武功吧!”
趙敏冷哼一聲,未及開口。
卻見張三豐微微一笑道:“小友客氣了!”
“你我之間,若是比武,我能勝你一招半式,但若生死相搏,老道不是你的對手了!”
周芷若不禁想到,是啊,張三豐畢竟年老,卓淩風若是與他生死相搏,隻需要收緊門戶,耗個千招以後,豈不穩操勝券?
而卓淩風怎會想不到這點,但他一直強攻,顯然不屑占這個便宜,但若換了自己,恐怕就會如此,不由得面皮微紅,不勝尴尬。
趙敏卻是莞爾,心道:“張三豐虛懷若谷,果然名不虛傳!”當下笑道:“師父若是年輕幾十歲,肯定能夠打赢他的!”
張三豐笑笑不語,忽見青影一閃,卓淩風到了趙敏面前,握住她的小手,悠悠說道:“今日這一戰,我已盡力而爲,輸的痛快!還請賢妻收拾幾個小菜,我與張真人再暢聊一番!”
趙敏知道習武之人最看重勝負,況且以他的武功、傲氣敗陣,怎會痛快,隻是他敗了,就能陪着自己了,所以才說盡力而爲,輸的痛快,心底湧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将卓淩風鬓角亂發一一掠順,柔聲道:“好,你爲了我好久也沒喝酒了,今天師父到了,我允許你喝個夠!”
趙敏懷孕,也很是不容易,卓淩風早早就戒了酒,她說了這幾句,當即轉身去了。
周芷若美眸流盼,在卓淩風臉上掠過,最後向張三豐行禮道:“張真人,您對我有救命之恩,晚輩無以爲報。就讓我爲你置辦幾個小菜,聊表寸心!”說着欠了欠身,飄然入林。
卓淩風不由想到昔日靈蛇島上自己也吃了她幾個月的菜,眼看她白衣勝雪,青絲如瀑,風姿依舊,但身形仿佛單薄了許多,适才看她面容,也很是憔悴,心頭一陣恍惚。
卓淩風再是對周芷若的爲人從内心抵觸,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給自己留下了永難磨滅的記憶。
張三豐瞧着這一幕,眼中透出些許憐憫,忽地連連搖頭:“可惜,可惜。”
卓淩風猛然回神,問道:“可惜什麽?”
張三豐捋須說道:“可惜這小姑娘花容月貌,蕙質蘭心,機警果決,武功高強,卻一輩子要爲情所困!”
張三豐說到這裏,又大搖其頭:“你說人這輩子都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可爲什麽做不到運慧劍、斬情絲呢?”
卓淩風聽了這話,與任盈盈舊日情景一幕幕又湧上心頭,忽而鼻子發酸、雙眼朦胧,心潮一陣翻湧:“是啊,我現在陪着敏敏,卻讓盈盈與我天地懸絕,本想着隔着一個世界,或許可以把她忘掉,但到頭來,心中苦惱隻有更深!
今天看見周芷若,我又浮想連連。
我生平行事全憑一己好惡,又在男女之事上把持不住,看來我骨子裏就是一個色迷心竅,薄情寡義之人。
卓淩風啊卓淩風,你有什麽資格去批判評價他人行爲!”
想到這兒,卓淩風突然心灰意冷,手指天邊幾朵蕩來蕩去的白雲,說道:“雲聚雲散,離合無常。人生于世,就像這幾朵雲一樣,分離能怎樣,散了又怎樣?
所謂揮慧劍,斬情思,姑且不說能不能做到,做到之人當真就快樂嗎?”
卓淩風知曉全真門人佩服祖師爺慧劍斬情的氣魄,可王重陽自己不見得就快樂,否則科何至于在林朝英死後,掩聲痛哭。
而他自己與任盈盈分離,心中本就苦悶,若是再與趙敏分别,他覺得這種人生是有缺憾的,也是他不想要的。
張三豐不由想起那個明眸閃爍,豪爽灑脫的姑娘,如今已然隔世,眼望大海,沉默良久,方才拍手歎氣:“唉,人生萬相,何物不是如此?
隻不過年少慕艾,你二人有機會共經患難,又能同處數月,老道本以爲必生情愫,怎料卻是彩雲易散、鴛夢難諧,老道着實想不明白,你是怎樣想的。”
英雄大會之事,早已人盡皆知,周芷若與卓淩風的糾葛,比當初陳友諒放出的謠言傳的還要誇張。
尤其這個時代,男子三妻四妾乃屬常事,以卓淩風的名望地位,一生一世一雙人才是另類。張三豐身在玄門,爲人卻很是随性,故而說得萬分直白。
卓淩風面色發熱,悶了半天,方才說道:“真人怎會與她一同前來?”
張三豐微微一笑道:“老道靜極思動,本想遊覽大川,卻機緣巧合遇上玄冥二老向周姑娘讨要《九陰真經》,我就助了助她。
她說你可能在這桃花島,她要來報仇,老道便随她一起來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卓淩風卻聽出了其中的危險,玄冥二老恃強奪取九陰真經,周芷若豈能對付,若非張三豐,恐怕已遭不測。
想到這兒,卓淩風心頭一亂,他知道原軌迹中玄冥二老在少林寺搶劫周芷若,被張無忌所救,但這一次卻因爲自己,一切事情起了變化,若是她被鹿杖客這個淫鹿所制,豈不讓人抱憾終身?
言念及此,又想到自己聽起來有先知優勢,又身懷不世神功,可現在來看,許多事情不過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終究沒有改變什麽。
那自己來此的意義是什麽?
就是搶了人家張無忌的姻緣嗎?
張三豐見他一臉頹然,笑了笑道:“你不用擔心,縱然沒有老道,她也不會有事。
九陰真經淵深莫測,她如今功力尚淺,雖未臻至登峰造極之境,但當今天下能留住她的,不多了!”
卓淩風歎一口氣,苦笑說道:“武功再高,也難敵陰謀詭計!”
張三豐突然籲出一口長氣,搖頭歎息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世間一切可以變,人心卻永遠不會改變,永遠都是不可捉摸,也是萬惡之源!”
卓淩風微微颔首,人生一世,活的就是本心。
一切争端由心而生,最難過的苦難,亦是心關。
張三豐修了一輩子道,卓淩風幾世爲人,這道心關,也不敢說自己真正過去了。
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用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