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山谷口方向傳來一聲長嘯,雄渾蒼勁,欺山淩谷,震得群山皆響。蝴蝶谷中數千之衆,無不駭然。
這嘯聲中隐然有波濤洶湧之意,仿佛潮汐湧漲至此,但功力深湛之人,細察其音發出處,尚在數裏之外。
來人内力之深,駭人聽聞,恐怕不在卓淩風之下。
衆人俱是聳然動容,回頭望去,坪口東南方向突然極快地閃出一條人影,他長嘯不停,簡直有若一條長龍行經空際。
明教衆人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無比的神色,而一些武林人士則是露出了一絲愁容。他們都聽出,這是明教教主張無忌到了。
卓淩風眼中爆射出一團火焰,他武學修爲何等精深,隻從這聲長嘯,就覺張無忌功力比之幾個月前又有精進了。
張無忌稍一沾地面,便橫越出很遠,以至看起來隻像一道白色煙光,并不能看出他身形輪廓。
此等超絕的輕功功夫,的确是武林罕見。
衆人紛紛四散開來,騰出一條通道,一晃眼,那道白影便到了高台附近。
張無忌停嘯止步,明教衆人齊齊拜道:“參見教主。”
衆人就見一個身穿白袍,繡刺火焰,相貌俊朗、頗有風塵之色的青年男子立于台前。他不說話,已然淚流滿面。
衆人面面相觑,直感匪夷所思。堂堂一教之主,當着萬衆之前,竟然流淚不止。
張無忌停頓了一會兒,看見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已經滿臉皺紋,頭發白多黃少,比之十年分手之時已蒼老了許多,想是這十年來獨處荒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胸口一陣激動,忽地大叫:“義父!”。
腳下一點,掠起如鷹,衆人但覺白影一閃,數丈距離一掠而過,徑直對着謝遜拜倒在地。
謝遜雖然看不見張無忌面貌,但他早知義兒乃是明教之主,一聽明教衆兄弟參見教主,登即胸臆酸楚,也難抑心中激蕩,喉頭哽咽,老淚縱橫,撫摸着張無忌的面容。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悲,隻感暈暈騰騰,如在雲端。
謝遜與張無忌父子情深,當日冰火島上,張翠山夫婦管教兒子,從不失之嚴厲,唯獨謝遜将自己一腔柔情寄托在張無忌身上,一直護持于他。
在張無忌的童年裏,他的義父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了,而他以前也叫謝無忌,這是謝遜親子的名字。
直到回中原的那天,才改回張無忌的名字,謝遜讓他以後隻能心裏默存謝無忌,但不能對人說自己叫謝無忌。
父子倆一别十年,天地懸隔,每夜夢回,未嘗不見,互相都是擔足了心事,這時又終于能緊緊抱在一處。
兩個武林豪傑都哭得像個淚人一般,連看的人也不禁心酸。
張無忌那日從大都離開後,與楊逍範遙韋一笑定下計策,讓範遙留在中土相機行事,自己則帶着楊逍、韋一笑這兩大魔頭前赴冰火島尋找義父。
因爲他佩服卓淩風爲人,無意與其争奪武林盟主,又深知楊逍、韋一笑性格使然,得罪中原武林人士太多,将他們留下,難免引發沖突。
哪知他出海之後,經過數月尋覓,好不容易憑着自己過人的記憶力,尋到了冰火島上,結果隻發現了謝遜生活過的痕迹,人卻是無影無蹤。
張無忌憂心忡忡,揣測百端,卻始終找尋不到義父,楊逍韋一笑眼見如此,心想謝遜恐怕早已過世,隻能勸張無忌回歸中土,一怕誤了武林大會。二則謝遜也能通過卓淩風,借助丐幫的情報能力,讓他幫忙尋找。
張無忌再是想義父,卻也知事有輕重,隻能聽從,趕到蝴蝶谷來尋卓淩風。卻沒想到中間種種曲折,待到了蝴蝶谷外,以他的深厚内力,遙遙聽見卓淩風說謝遜在此,當真喜不自勝。
謝遜早知義兒平安,情緒還能有所緩和,而張無忌直到此刻,方曉得義父還在人世,平安無恙,這是屬于他的無比樂事。而他也知義父仇人衆多,這才長嘯出聲。
一則是心懷激蕩,不能自制,二則是要展露神功,施威以衆,不叫人找義父報仇。
卓淩風與丐幫四長老見到這一幕,都走下高台,回到丐幫席位,趙敏笑顔如花,卓淩風挨着她坐了。
趙敏笑道:“張無忌一來,你可就輕松了!”
卓淩風微微颔首:“他若不來,着實有些難辦,他一到,就可以避免好多紛争了。”
掌棒龍頭狐疑道:“何意?”
卓淩風笑而不語。
他深知張無忌一來,必然要替義父擔了仇怨,以他的蓋世武功,誰人可敵?
最終就能讓好多人熄滅報仇之心!
畢竟你能爲親友找謝遜報仇,張無忌身爲兒子,也能替父擔仇,這個道理誰都懂!
縱然有不怕死的,張無忌又會手下留情,絕對不會再添殺戮。那時又會有人從屠龍刀着手,轉移矛盾,這一切又自會落在自己身上。這武林大會的走向就不會失控!
忽聽得司徒千鍾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有的遠從千裏之外趕來,難道是爲了瞧你張大教主與謝遜父子相認的麽?”
夏胄踏步而出,戟指喝道:“不錯。伱們父子倆在這裏上演父子情深,但多少人的家都被謝遜這奸賊毀了……”
蓦地裏,一道尖聲響起:“你怕是活膩了!”
隻見一條白影仿佛奔雷閃電,疾馳而至,一掌揮向了夏胄。
“韋一笑!”
“青翼蝠王!”
青翼蝠王一身輕功舉世無雙,寒冰綿掌淩厲非常,以前名聲不顯,但自從六大派圍攻明教之後,名頭不在白眉鷹王、金毛獅王之下。
夏冑敢于找尋謝遜報仇,武功自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也得拆到五十招後方能取勝。
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這一式說到便到,夏胄待要招架,已然不及。
群雄驚呼聲中,丐幫人叢中一條青影蹿出,身法如煙似霧,竟然給人一種缥缈虛無的感覺。
韋一笑與教主一同前來,隻是他來時沒想搶教主分頭,也沒人去注意他。
一聽到夏胄口出狂言,正要活拿,好好羞辱他一番,怎料斜刺裏一股掌力有如排山倒海湧來。
韋一笑大吃一驚,他如何敢再對夏胄出手,急忙手掌一轉。瞬間兩股掌力相交,激蕩之下聲音郁若悶雷。
張無忌正沉浸在與義父相認的欣喜中,聽得幾人叫聲,轉頭一看登時亡魂皆冒,大叫道:“卓大哥手下留情。”奮身撲下台來。
韋一笑與來人掌力一觸,隻覺如沐春風,暖洋洋的渾身慵倦,竟然想要打瞌睡似的。大驚之餘,一咬舌尖,飄出數丈,隻見一個面目英俊的青衫男子立在夏胄身前。
韋一笑尖聲道:“卓幫……!”
話音未落,卓淩風餘勁未消,一股熱流湧來,不由自已的蹬、蹬、蹬連退三步。
這時白影一閃,張無忌已然撲到韋一笑身後,将一股九陽真氣送入韋一笑背心。
韋一笑直感一股和煦的暖風融入體内,氣息勻定,不用回頭也知是教主出手,心下大定。
韋一笑尖聲叫道:“卓幫主,韋一笑武功比不上你,但你敢情是要讓我明教難堪麽?”
卓淩風雙眉一軒,喝道:“這是你自找難堪!
今日英雄大會主旨在于化解矛盾,一力抗元,大家夥能來,不是我卓某人與張教主有多大的面子,乃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個義字。
感念于此,卓某才說一切恩怨,上台解決後,絕不能再找後賬,這便是一個信字。
而這信義二字,是我等這些滿手血腥的罪孽之人,最後的底線了!
大家夥既然同意我的提議,必要誠之以諾,否則爲天下豪傑所不齒,也要天下共誅之,那麽必要示之以明!
你覺得夏老英雄罵了你明教兄弟,你就不愛聽,就要對他出手,那謝遜殺了他的親兄弟,他就該當一個木頭人,還是彈冠相慶?”
說着面沉如水,一指高台:“我說一切恩怨都得上台解決,就是爲了讓大家夥看個清楚,聽個明白!
若是誰都可以私下動手,我丐幫耗費精力召開這英雄大會意義何在?
我卓淩風剛才說話也都是放屁不成?
你殺人吸血,仗着就是自己武功高,那麽卓某武功比你更高,殺了你也是情理之中!
莫道你明教人多勢衆,這天下英雄雲集,你還能将所有人挑了不成?
若非今日卓某不想将殺戒先開在漢人身上,就沖你竟敢藐視我與丐幫,你連跟我站着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你還竟敢大言不慚,說什麽讓你難堪?
你的舉動難道不是給我卓淩風難堪,給我丐幫難堪?”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人人均覺大有道理,瞬間彩聲如雷!
卓淩風剛才說一切恩怨上台解決,結果韋一笑就因夏胄痛罵明教,對其突然出手!
這不光是沒将夏胄放在眼裏,更沒将卓淩風與天下英雄,放在眼裏!
群雄看到謝遜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待見了明教張無忌、謝遜、韋一笑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兇險,縱然殺得謝遜,隻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感栗栗自危。
如今卓淩風一出手,他們瞬間就有了主心骨。張無忌等人再強,還能強過卓淩風不成?
而他也是一視同仁,沒有因強弱區别對待,又豈能不爲之喝采?
卓淩風就是瞧不慣明教某些人的行事做派,典型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而且最可惡的,就是喜歡折辱人!
他們被稱爲魔教,那不是無的放矢。
原軌迹中韋一笑與說不得先後将夏胄擒拿,韋一笑先打耳光,後又将其捉去布袋之中,言說要在人家頭上拉屎撒尿。
這一幕以前就讓他深惡痛絕。
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現今他身爲大會東道,韋一笑突然出手,就是沒将他放在眼裏,若非張無忌喊叫,他非一掌将韋一笑打的吐血而噴不可!
韋一笑冷汗沁出,布滿額頭。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他想到卓淩風說的不錯,他若引起衆怒,明教如何能與天下英雄相抗?一時間神魂俱攝,垂頭不語。
張無忌自知義父當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氣發洩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這是不對的,想要殺義父報仇的何其多也!
這等仇怨要說調處吧,那是萬萬不能,當下隻能一身擔了義父罪孽,再遠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
有了卓淩風這番話,他已經有了定議,當即雙手一抱拳道:“卓大哥此言甚是有理,一切事由均有分說,豈可盡數訴至武力。”
卓淩風拱手換禮,道:“你還是先别急着哭,去問問你義父是如何到這英雄大會,你我再做理會。”
張無忌面孔一紅,自從露面,一波三折,着實沒有機會查問義父怎麽到的這裏。
卓淩風說着從懷中拿出六枚聖火令,遞了過去道:“這是你們明教的聖物,昔日失落于丐幫,今日得之于丐幫,還之于明教,你我雙方前仇舊怨一筆勾銷,還要共圖大事才對。”
張無忌隻知聖火令多年前被丐幫奪去,今日複得,很是驚詫。
又聽卓淩風低聲道:“這聖火令中有一套波斯武學,你可以去問問小昭,讓她給你翻譯過來……”
說着縱目四顧,道:“她人呢?”
卓淩風沒瞧見小昭。
張無忌不禁一怔,道:“小昭,快來,卓大哥要見你!”
“來了,公子!”
一道清脆如黃鹂的聲音響了起來,衆人就見一個身穿紅衫的女子從山道奔來,她身法迅疾,相貌絕美,皮膚白得似透明一般。
卓淩風不禁扶額。
張無忌狐疑道:“怎麽了?”
卓淩風沒見小昭,下意識問了一句,誰知張無忌直接叫了出來,當下隻能一指波斯總教方向:“不是我要見小昭,而是那群人是來抓紫衫龍王的,小昭是她的女兒,兩人面貌相似,瞞不過他們,你可看好了,别被人家奪了去!”
張無忌轉眼望去,就見一群身穿明教服飾的外國人,又是詫異不已。
小昭奔到跟前,當即盈盈下拜,柔聲道:“小昭見過卓幫主。”
卓淩風輕一拂袖,将小昭拖住,說道:“好了,你們一切疑惑問謝獅王去吧!”
張無忌拱了拱手:“多謝!”當即拉着小昭回歸本棚,對小昭耳語幾句,将聖火令給她,又與義父互道離别之情。
群雄覺得今日之事透着怪異。
大家都道謝遜二十年不顯江湖,或許早已死去,豈知他竟會在此處現身,詳情又罕有人知,這是一奇。
而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爲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爲第一。
明教立了個二十歲的少年張無忌當教主,但他出道以來在江湖上名聲藉甚,一戰驚天下,但好多人卻無人得見,今日一見武功果然不凡之極。
而丐幫推卓淩風這樣一個年輕人做幫主時,他的名聲沒有張無忌大,而且丐幫可是名門,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爲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是前幫主洪七公之徒、桃花島主愛女,大有來頭。
卓淩風雖然出身全真教,名聲卻也不在當世,丐幫選他,明顯是爲了壓制明教。
但兩大首腦卻是相談甚歡,不像仇敵,這以後如何發展?這是二奇。
而且人人都傳張無忌喜歡周芷若,結果這又奔出來一個美姑娘,兩人神态親密。卓淩風更是将元廷郡主納爲房中人,人盡皆知。
這周芷若與當世最強的兩個年輕人都是牽扯頗深,也不知最後如何發展,這是三奇。
至于第四奇這是屬于波斯總教的。因爲黛绮絲當日從波斯來到中土之時,年紀比小昭大不了幾歲,兩人面貌又像,他們一些人瞧見小昭之後,都在叽裏咕噜說些什麽,
場上衆人心情各異,那周芷若自小昭紅影飄來的一瞬,胸中頓覺酸楚:他又是答應娶殷離,又一步也不與小昭分開。
又不禁瞥向遠處的趙敏,一時間又妒又羨,銀牙咬住下唇,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心裏又是心酸又是自憐。
到了這一刻,她自己其實也不知道她究竟更喜歡誰,但她突然覺得,這世上的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
都是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周芷若心情極具變化,除了滅絕師太,無人發現異常!
隻說那夏胄被韋一笑整了這一出,也是氣的臉色鐵青。
他身邊還有十餘親友弟子,竟然都沒反應過來,若非卓淩風出手,還不知如何了局。均想明教這一幹人無惡不作,果然不虛。哪有說動手就動手的。
夏胄向卓淩風抱拳道:“多謝卓幫主出手相助,老朽感激不盡!”
他知道卓淩風這一下,保全了他一輩子的名聲,若是被明教活抓,無論最終是死是活,哪有顔面再去報仇。
卓淩風道:“夏老英雄不必如此,我是對事不對人!
不過今日謝遜既然到了,張教主也在,他定然會有個交代,你就讓他們将一切曲折說個清楚,也是不遲!”說着飄然回陣。
夏冑聲若洪鍾,大聲道:“卓幫主的話,俺聽,他們明教雖然人多勢衆,俺也一人做事一人當,非要與他謝遜見個死活不可!”
這時突聽一道清朗的聲音突然響起:“本教獅王昔日的确殺過不少人,夏老英雄可以爲弟弟複仇,我們這幫老兄弟也能替他接了!”
一個破鑼嗓子接道:“是啊,是啊,單打獨鬥,我明教又有何懼?”
衆人循聲看去,就見山道上又走來一群人。前頭那個身材瘦削,面貌俊雅,氣派非凡,正是光明左使楊逍,身邊跟着一個醜臉老者,乃是五散人之一的周颠。
其他人都是明教人衆。
隻見一個矮矮胖胖、滿臉紅光、長着個酒糟大鼻的五十餘歲老者從人叢中走了出來。旁人指指點點,此人便是适才接連陰陽怪氣的“醉不死”司徒千鍾。
他左手拿着隻酒杯,右手提着個酒葫蘆,搖頭晃腦地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幫謝遜,那麽就如卓幫主所言,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豈不有趣?”
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
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而且卓淩風肯定所圖甚大,不如從屠龍刀上着手,那時必然群相而鬥,好多人也就能熄滅複仇之火了。”
楊逍閃念間,腳下飄如流水,步入場中,抱拳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楊逍,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
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确有不是之處,但衆位英雄如此憤慨,與謝獅王有仇的畢竟是少數,恐怕最多的是想問屠龍寶刀的下落吧?”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
其餘衆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須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在下剛來,尚未與獅王叙話,這屠龍刀一節,尚不明朗!”
他話音剛落,卓淩風霍然起身,朗聲說道:“謝獅王能夠出現在這裏,皆因卓某。
那屠龍刀自在我手!”
(本章完)